【魚】｜隱䀲不隱䀲

（一）

我失去了，海，還有下面的魚。

魚是自由自在游的那種，不被魚網限制的那種。看海時我偶爾能看見牠們，但不是許多在游，很多都在睡。我通常等不到牠們睡醒就要離開了，因為晚間的海很黑，那個海，很可怕。

我唯有難忘地尋找記憶中有過的魚，那些自由地游動的魚而，不是金魚。金魚街有許多放在透明袋中的，那是牠們的海洋，儘管眼仔碌碌以外是人類的海洋，我知道牠們快要被淹沒。

記憶中有個大魚缸，裏面有條小鯊魚，搞不懂怎麼有人在家中養鯊魚，然後缸底有隻龜，沒了條前腿，一拐一拐的。我懷疑牠們能否和平共處，烏龜有否擔心自己的安危。缸水是自動換水與恆溫的，但烏龜綠色的糞粒總是浮面，有時很臭。

街市的人在劏魚，新鮮的，血淋淋地，沾滿砧板與刀子還有，魚人的手套。媽媽都說不要靠近，會濺到身上，血腥很難洗淨。冰塊間插了個價錢牌，三十蚊一條，這些許多死了的魚，瞪着我，不瞑目的。或者，牠們死前都看到甚麼很驚訝的。

天馬行空世界裏有魚人，帶着頭套般嘴開合，像很口乾。魚人通常是壞人，嘴巴可以像食人花般食人，都不眨眼。迪士尼世界有人魚，是友善的公主，小孩子可以看，我都不明白怎麼人頭魚身有那麼大分別。

船可以在水中游，但不稱作魚，叫做交通工具，魚則稱作生物。木魚是樂器，又可以是魚，這並不公平，或不合理。名字總是胡亂改。木魚是魚，青蛙不是魚，卻一樣呱呱叫，真是奇怪。

如魚得水，說明身處在很適宜的環境中特別如意，又意味着魚曾經失去水，更明白有水的好。也許魚經歷過脫水，不然牠不會知道世界有沒有水的地方，你說生來就被水淹沒那有多好。

回不去，反正我選擇了，失去海，還有魚。

（二）

我失去了下面的魚。

我裝不了許多魚，雖然水也很深，但只能說是個小海，而且水都很髒啦，沒有吸引許多魚來。有時我會羨慕歐洲的大海，水又清又無邊無際，魚都比這裏的多姿多彩，大魚吃小魚的食物鏈既殘忍但又來得理所當然，不像這裏，半點生態氣息也沒有。這情況，魚只能流走。

水也流走了，不知流哪去，我的身體每天只能狹小地擴展，啊，或者是大幅度地縮小——不好意思，不太懂人的語言。說起人，他們以土地包圍我，吃光我的魚，有些人說環保不要污染海，不要過度捕魚。然後，為免衝突，我只好點頭。

我以順水推舟的方式點頭，幫他們渡船。但我真的怕有天他們會得寸進尺，把我宰掉，像我下面的魚那樣。他們都在釣小魚，卻沒有反思怎麼只有小魚。因為這是個小海嘛。小魚小海小地方有小人物在小港口過小日子，哈哈，作為海的我用起人類語言也挺幽默吧。

曾經有魚說啊，無盡的海洋不會失去，正如天空、土地那樣不會失去，因為我們本來只是客體存在，不能容納或擁有甚麼，我是之為海因為有水，不管有多廣闊。我曾經想像幾億萬年前海洋大舉佔領地球時，那該是多麼浩瀚的一幀風景呢。至於我，也只是由一團不知從哪流來的水不小心掉到一個大坑中形成的一塊海，沒有根的線索，我真想知道海裏有哪顆水點是我幾億萬年前還生存下來的祖先呢。

可水點不會說話，湊合成了海，才有我現在說話的勇氣。聽說東京的夜空和白天的海一樣藍，人們說是光害，不然都通通黑卒卒的。藍也好啊，不像這邊，不倫不類的天。

晚間，我能聽見，在很深很深的水中，還有魚，在竭力地喊。

（三）

我被海失去了。

應該是我遺棄了海，因為海洋不曾擁有甚麼。陽光的魅惑把我牽引，這片海洋不屬於我了。我必須進化。我必須有雙腿，讓我不用花力氣藉腹部上下抖動前後蠕動，不站起是會被踩死的；我必須呼吸人呼吸的，一直尋找水源不是我獨立於海的成熟表現；我也要吃人吃的，一個新進程必須配合新的進食模式，所以我要一個更好的消化系統。還有，我要學懂合上雙眼。

遠航需要勇氣，何況我要到陸地生活。沒想到事情是這麼複雜的，躺在沙子上我動不了。我形如一條死魚，如果魯賓遜走過定必把我看成是上天的恩賜——究竟美人魚是怎樣走到陸地與王子結婚的呢。童話畢竟是童話，現實是沙子和草和樹木和人的垃圾也都在冷眼凝視着我：這條妄想擺脫海洋的魚。

我依賴旁邊的一個小水窪活着，不知哪來的沙坑，注滿了水。但我知道明天黎明將把水帶走，我或許會被炙熱的陽光曬乾，這個漆黑的夜中我必須尋找生存的方法。我不可能一下子長出人的肺部，該怎麼辦呢？我必須學習成熟地脫水。

這彷如人類說的甚麼，冷不防的成長啊。未懂呼吸就要學做人。我靜候黎明前的九十六分鐘，那個太陽悄悄破曉的時分，把部分的水蒸發，好讓我能跳出水窪。在此之前我必須在水中好好休息，養精蓄銳等候我出戰的一刻！

然而陽光沒有來。黎明只把風雨帶來，水珠叮咚叮咚打在水面，擴闊了窪。這是來自海的憐憫嗎？我知道這是海挽留魚的方法，沒有了魚海沒有自信稱自己作「生命的源頭」，再多的清澈與蔚藍也只是死海一片。儘管我的離去並不對海與水的結合帶來影響，但我應當相信，海是需要我的，無論這是否一片宜居的海洋。

可是我不確定海是否也有同一番想像。滂沱大雨傾瀉到海上，洶湧的浪把陸地與海接合，風把海吹得四通八達。水淹沒了沙灘，讓我毫不費力地離開水漥，在還未亮透的天空下，游向微光。

（四）

那——是我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