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之间
梦里我看了手机,“两点三十二分。”半梦半醒间,我对自己重复这时间。我想她可能是去世了。
下午我看一篇文章睡着,梦见了奶奶。我带着丈夫和小孩回到了爷爷那栋在单元楼一层的老房子,地砖还是有些灰色纹路的大理石板,厕所还是窄窄一间头顶灯泡暗黄。厨房里不锈钢板的橱柜是爷爷自己切割组装的。大卧室的沙发前玻璃桌面的茶几也是爷爷自己做的,两层玻璃板之间支撑用的是四只喜乐饮料的塑料小瓶。
我们打算在那栋房子过夜。我看到时钟过了九点,暴躁起来,急着要给小孩洗澡,却发现行李箱里没带他的换洗衣物。房间里很暗,没有开灯,奶奶要离开了。她的样子没怎么变,灰白短卷发,暗红口红,戴一顶红绒帽,深红天鹅绒的套装,穿着高跟鞋,神态严肃中有一丝不悦。我问:“你这么走会不会太热?”马上又改口,似乎梦里外面在下雪:“你这么走冷不冷?”我看向丈夫,他说可以开车送奶奶,但她坚定地拒绝了。
她离开后,我们不知怎么全家出来散步,我指着繁华的商业街给丈夫讲,这里在我小时候还是土路,那里以前就是奶奶教课的师范中学。我又用手机试图搜索关于她的信息,什么也没搜到。
我们大概有十四年没见过了,这些年也毫无联系。小时候父母经常出差,我轮流在两边老人家、姑姑家、邻居家寄居。我很喜欢爷爷,觉得他长得帅,对我又好,虽然他浓重的江苏口音让我只能听懂他说 “要困告”——这句话要么指他要午睡,要么提醒我晚上该睡了。爷爷做饭非常好吃,挑食的我在他家可以吃干煸豆角加九次米饭。我来的时候,他会去菜市场买一方红腐乳,用塑料袋包着,然后配粥或馒头吃。
我害怕奶奶,她对我很严格,经常呵斥我,还会向父亲告状。她曾是数学老师,叠的被子方方正正,做面点整齐精致,看一眼柜子就可以把被褥叠到正好的宽度,严丝合缝嵌进去。心情好的时候,她会给我梳两个漂亮的辫子,不像父亲给我梳头时那么疼,她还教会了我跳绳。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我顶嘴,她要用拖把打我,我躲在一只折叠椅子下面不出来,看拖把在身边扫来扫去。我顶嘴的事情当然也被告诉了父亲。
她是爷爷的第二任妻子,父亲的继母。这件事是我幼时与父亲去八宝山给“亲”奶奶上坟时才知道的。那天父亲和姑姑带了白酒和纸钱去祭拜,我则蹲着看蚂蚁爬来爬去。他们似乎很难过的样子,父亲红了眼眶,说他们不知道需要续费,已经找不到奶奶的墓在哪里,只能在山坡上悼念。原来奶奶不是亲奶奶这件事慢慢渗透到我的意识里,似乎解释了为什么她更偏爱另外两个姑姑的孩子,而不太喜欢我和表姐。父亲和姑姑不是她的孩子,我们与她的亲缘就更远了。
后来我慢慢意识到的,还有爷爷曾经对父亲和姑姑非常残忍。奶奶得了恶性肿瘤痛不欲生时,他夜夜在外面,只有姑姑和父亲轮流来病房照顾。奶奶大口吐血用脸盆接着的时候,他也一直缺席,直到她死去。曾外祖母看不下去,来照顾父亲和姑姑,爷爷暴躁地想赶她走,一脚踢坏了卧室的房门。于是父亲和姑姑随着曾外祖母离京,去上海多年,爷爷在一年多后再娶了我所认识的那位奶奶。直到我出生后,父亲才重新与爷爷见面。我看到了父亲的生母与爷爷年轻时的合照,只看外貌女靓男俊,想不到会是如此的收梢。
爷爷诊断出癌症是因为体重一直下降。他的身体曾经非常健康,可以在单杠上翻好几个跟头。查出来时癌症已经转移到肝,不知道原发癌在哪里。他继续在家住了一段时间,飞快消瘦。大家都知道他时间不多,只有他自己不知道。一天晚上屋里寂静,爷爷睡着,奶奶在另一个屋的床上趴着睡了过去。我悄悄站在床边看她。她头发凌乱,腿上穿着肉色丝袜,左腿腿肚上的丝袜抽丝了。我想要是平时,她是受不了这样的狼狈的。
等到爷爷去世——我想我的确一直在默默等待他去世,因为看着他被癌细胞吃得只剩一副骨架,实在是种精神折磨。在医院的最后几天夜里,他突然起来要去爬窗户,说有人要抓走他。葬礼上,他的骨灰从焚烧炉里拿出来,还有几条长骨,可能是胫骨吧。父亲红着眼睛掉泪,用长铁夹一根根夹出那些骨块放进骨灰盒,再用小刷子小心翼翼刷下那些残存的骨灰。我原以为被爷爷那样对待过,他不会伤心至此。
葬礼后我们回到爷爷的家里,我和奶奶聊了会天。她讲到自己还是学生时曾经学过俄语,还讲到她们去打扫别人卧轨自杀后的铁轨的场景。父亲从爷爷那里拿走了一瓶45年的竹叶青,我则留了一本中草药教材。
没有了爷爷的维系,似乎我们也没什么理由再去看奶奶。不久后我便听到父亲和姑姑与奶奶打官司,争夺那间爷爷单位分的房子的消息。我并不想知道结果如何,也不想听到任何关于争执与算计的故事。
醒来之后,我又用手机搜了搜奶奶的名字,当然什么都不会有。那瓶45年的竹叶青,在我最要好的朋友来我家吃饭时,被父亲拿了出来。我们三人一起分了那瓶酒。是美丽的金黄酒液,汾酒的烈性早已在漫长年份里消磨殆尽,只剩柔和浓厚的香气。 成年人之间的怨恨,隔阂,从未说出口的爱都伴着酒饮下肚,那么好喝的酒我没有再喝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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