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丝迷信

王文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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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F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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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头发总是作为常见元素出现在恐怖片里?文内无恐怖图片。


A gold, pearls, and glass hair brooch ca. 1857, engraved in memory of Catharine Elliot and John Elliot (New-York Historical Society)


刚有小孩后,我自发又固执地遵守着一些奇怪的小迷信,比如小说里绝不写和他年龄相似、比他年长的儿童受伤或死亡的情节,直到他已经过了某个年纪,我才放下心来,动笔写完了那篇故事。比如,当家翁在群里说,等我们回国的时候,带一撮小孩的头发给他们留念时,我心里第一个反应是:多不安全啊,万一落在坏人手里怎么办?

我脑中闪过古装电视剧里嫔妃争宠,一个偷捡了另一个的头发放进人偶里诅咒的情节;想起《僵尸至尊》里石少坚偷偷拔了一根富家千金的头发作法,用魂魄潜入她的房间想要意图不轨;印尼电影《恶魔的请柬》里,男子与女巫交换头发,献祭了妻子的生命来获得财富。有了孩子之后,生活中似乎充满了潜在的危险、隐喻与征兆,我谨小慎微,生怕错过蛛丝马迹,由此带来某些不可承受的后果。

在儒家文化辐射圈中,头发被视为人身体的重要部分,发亦同本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有所毁伤,孝之始也”。头发是头部的延伸,因此发型发饰格外被重视,是人的身份、尊严、地位的象征。《三国志·魏书·武帝纪》中,裴松之注引《曹瞒传》时记载,曹操带士卒经过麦地,告诫士兵不可损害麦田,违者死,不料曹操的马受惊,踏入麦地,但又因他的主帅身份不可自杀,于是以剑断发,割发代首。从夏商周至东汉,剃去头发的髡刑便作为一种古老的羞辱手段流传下来。

这种“发同本人”的理念,在东南亚恐怖片中,也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在恐怖片陪伴下成长的我,虽然几乎不在日常生活中践行任何传统习俗,但仍不免对头发怀有一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结。

大概从有记忆起,我就常和父亲一起看从音像店租来的录像带。我还记得从家里出来右转,穿过狭长胡同,上坡,一直向前走,就会到达胡同里一个不起眼的小店,店里放满了各种花花绿绿封面的录像带。在我动荡而不快乐的童年里,那些电影带着我去了无数奇诡的世界——那些世界原本不该触及到我。高中和同桌聊起我看过的鬼片时,他说自己父母从不让自己看动作片、恐怖片,担心给他留下心理阴影,我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早早看过了太多少儿不宜或限制级的电影,走在了成为变态的快速通道上。

在香港鬼片里,善恶有报、邪不压正,我总是在惊吓之余知道鬼终究会被收服,恶人会得到报应;然而1998年,还是小学生的我第一次看到《午夜凶铃》时,那种安全感被打破了。当录影带播放结束后,贞子披散凌乱长发从电视机中爬出来,看着录像带的我与鬼的距离感被抹去了。诅咒会杀死任何一个遇到的人,不讲道理,不会停止。那更像是真实世界里不幸降临的方式。

头发是东南亚恐怖片里不可或缺的道具。它或是装扮着女鬼的面容,让她的面容在突然显现时更加惊悚,或是作为不祥事件发生的前兆,甚至具有生命。1999年港片《山村老尸》里楚人美扭曲的身体,配上一头光滑的黑长直,长留我们这代人的记忆中;2002年韩国电影《鬼铃》中水龙头流出一团头发,插座里冒出的发丝最终指向了墙壁中封存的尸体;2005年韩国鬼片《假发》里,尸体的头发被剪下来做成假发,假发继承了主人的情感与记忆,有了自己的生命;2007年日本鬼片《美发尸》(又称《恐怖爆发》)里被杀害的女子尸体上疯狂长出长发,她的头发被剪去做成假发后不断杀人,在头发被剪断时还流出了血。

 在恐怖片里,女鬼总是比男鬼要多,也要更加恐怖,而常被视为女性特征的长长发丝几乎是女鬼的标配。可是,我们为什么那么害怕女鬼呢?当我长大后再去检审那些影片中女鬼的遭遇,每一个让女人变成女鬼的情节都在现实生活不断上演:她们被男人抛弃、欺骗、强暴、辜负、杀害、失去孩子,怨气与痛苦无法平息,没有出路。我为什么要怕她们呢?在一个不幸降临的时刻,也许我也会是一个无从伸冤的女鬼。女鬼之所以恐怖,就在于那起因太过真实普遍,而现实里忍气吞声、遭遇践踏的女性,一旦爆发出强大的复仇力量,直指伤害她们的人与环境时,便不免被污名化为恐怖的代表——不是女巫,就是女鬼。

当我不再害怕“鬼”之后,鬼片从我的生活中渐渐远去。然而即使我已不再恐惧女鬼,头发那种在人死之后可长久留存的特性,仍使它在众多身体部件中显得有些特别。第一次看到“头发饰品”的照片时,我不禁下意识想:这样的首饰我大概既不敢戴,也不敢收藏(然而真的想买也肯定买不起)。维多利亚时期,人们盛行以头发作为饰物:丈夫戴着妻子头发做成的表链;死者的头发被做成戒指、胸针被佩戴于哀悼者的身上;女士们的纪念簿里贴着朋友们剪下的一撮撮头发;爱人们将头发交织在一起做成配饰。那些首饰穿越百年,至今依旧保存良好,证明着逝去者生命的痕迹。其实那与现代人将逝者骨灰烧成钻石佩戴又有什么本质差别呢?为什么一个让我有些敬而远之,另一个就好像更能接受呢?说到底,一个人恐惧什么,大概总有些不由自己的因素吧。

最终,我还是在给孩子理发时,留下一撮头发,用纸巾包好又放进保鲜袋里,告诉丈夫可以带给家翁。然而我们坐飞机回国前匆匆忙忙,丈夫还是忘记了带上头发。于是三年后,那撮细细黑发仍躺在抽屉里,在我偶尔翻到时,提醒着我自己内心深处长存的爱与惧。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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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非一个写作者。关注女性权益、审查制度和各类社会议题。Creative writing in fiction tra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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