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科技奇異點太空歌劇的時空想像

Faker冒業
·
·
IPFS
·
弗諾.文奇(Vernor Vinge)筆下的科幻小說從不直接描寫奇異點發生,而總是設定在智能爆發之後的遙遠未來,他更提出一個極端的假設:當超級智能生命體降臨(無論是人工還是自然生成),也許該生命體建造的先進科技不單能隨意修改現實,甚至連基本物理定律都可以操控。如此一來,突破光速就不成問題了。基於這個想像,他分別在1992年、1999年和2011年發表了「意識界區三部曲」。

對於科幻作品的流變,有一種非常普遍的印象:從太空歌劇(space opera)到賽博龐克(cyberpunk)。英美科幻小說黃金年代的三大作家亞瑟.克拉克(Arthur C. Clark)、以撒.艾西莫夫(Isaac Asimov)和羅伯特.海萊因(Robert Heinlein)是前者的代表,而菲利普.K.狄克(Phillip K. Dick)和威廉.吉布森(William Gibson)等則是後者的代表。在這兩群作家之間,科幻小說彷彿發生了不可逆的題材轉向:故事舞台從遙遠未來且無遠弗屆的外太空,縮減至只有數十到一百年後的近未來、在地球上真假難分的人工虛擬空間。

這印象並不符事實,賽博龐克運動以後仍然有大量太空歌劇作品,像是金.史丹利.羅賓遜(Kim Stanley Robinson)的《火星三部曲》(The Mars Trilogy)和丹.西蒙斯(Dan Simmons)的《海柏利昂詩篇》(The Hyperion Cantos),近年阿卡蒂.馬婷(Arkady Martine)的處女作《名為帝國的記憶》(A Memory Called Empire)亦在2020年獲得了雨果獎。事實上,一些參與過賽博龐克運動的作家後來亦有創作太空歌劇題材。本文將介紹當中其中一名作家弗諾.文奇(Vernor Vinge)以及他同時包含太空歌劇、賽博龐克以及科技奇異點(Technological Singularity)元素的長篇科幻小說系列「意識界區三部曲」(The Zones of Thought Trilogy)。

文奇目前是聖地亞哥州立大學計算機工程系休退教授,他在1981年完成了中篇小說〈真名實姓〉(True Names),此作被譽為比吉布森的《神經喚術士》(Neuromancer)更早提及賽博空間(cyberspace)的科幻小說。〈真名實姓〉除了講述信奉加密無政府主義(crypto-anarchy)的駭客,更出現人工智慧在資訊洪流之中自然誕生並假扮成人類駭客的情節。

文奇在1993年發表了文章〈科技奇異點的來臨:我們如何在後人類時代存活〉(The Coming Technological Singularity: How to Survive in the Post-Human Era),確立了他的後人類與科技奇異點理論。文奇在文中借用數學的奇異點概念去比喻智能爆發(intelligence explosion)發生前後的巨大斷裂(註1)。他認為,科技奇異點 — — 即由超級智能的誕生(註2)引致的文明劇變將是無法控制、無法避免也無法預測。因此,任何人都無法準確預測奇異點來臨時的世界,如科幻小說要處理科技奇異點,也只能描寫「後奇異點時代」(post-singularity era)的可能世界而已。

於是,文奇筆下的科幻小說從不直接描寫奇異點發生,而總是設定在智能爆發之後的遙遠未來。透過加入科技奇異點(超級智能)與跨星際通訊網絡元素,文奇成功將本來是能量導向(註3)的太空歌劇題材改造成資訊(智能)導向。文奇對此提出一個極端的假設:當超級智能生命體降臨(無論是人工還是自然生成),也許該生命體建造的先進科技不單能隨意修改現實,甚至連基本物理定律都可以操控。如此一來,突破光速就不成問題了。基於這個想像,他分別在1992年、1999年和2011年發表了「意識界區三部曲」。

「意識界區三部曲」的銀河系從內到外劃分為四個區域:零意識深淵(The Unthinking Depths)、爬行界(The Slow Zone)、飛躍界(The Beyond)和超限界(The Transcend)。四個界區的基本物理定律不同,故此可用科技(特別是智能科技)與文明程度有極大差異:零意識深淵位於銀心,連最簡單的機械和人工智慧都無法運行,因此太空旅行極其困難;爬行界是地球所在的界區,此區域無法進行超光速飛行;飛躍界可以進行超光速飛行和通訊但成本昂貴;最後的超限界是一種叫天人(Powers)的超級智能生命體的居住地,此區域無論超光速飛行和通訊、納米科技還是人機結合等等都完全沒限制。儘管界區的起源未有定論,但三部曲中曾暗示過它很可能是由「天人之外的天人」建造的科技所造成。

文奇表示,「意識界區三部曲」除了在描述後奇異點世界,界區的設定亦是將科技奇異點造成的時間性斷裂改為空間性斷裂。以第一部《深淵上的火》(A Fire Upon the Deep)為例,人類已在飛躍界建立名叫斯特勞姆文明圈(Straumli Realm)的社群,具有超光速飛行和先進人工智能等科技。但這群人類仍不滿足,想達至超限界成為天人,於是他們派遣探險隊挖崛一個天人遺下的資料巨庫,不料卻意外喚醒了邪惡的遠古超級智能體瘟疫(the Blight),引發無數飛躍界文明圈被瞬間毀滅的可怕災難。文奇主張科技奇異點是不可避免的,人類只能作好準備避免最壞的情況發生。瘟疫顯然就是他對「最壞情況」的隱喻,源自人類尚未準備好就企圖突破科技奇異點,最終引致悲劇。

界區設定(空間性斷裂)亦被用來突顯出不同界區文明的差別,以對比奇異點出現前後的不同。文奇亦刻意安排這些文明互相干涉和衝突,從而製造戲劇效果。在《深淵上的火》,探險隊為躲避瘟疫而逃至爬行界的爪族行星,上面的原住民爪族(The Tines)(註4)只有中世紀程度的文明,爪族兩個最大勢力分別收留了生還的兩姊弟(約翰娜(Johanna)和傑弗里(Jefric))其中一人,借助他們先進但有限的科技知識展開激烈的軍備競賽。在同一時間,飛躍界一名在跨星際網絡文明網(Known Net)的中轉系統(註5)工作的人類實習生芙拉娜(Ravna)邂逅了剛從爬行界抵達飛躍界的古代人類范.紐文(Pham Nuwen)(註6)。范原本已死去多時,只剩下屍骸,但被天人老頭子(the Old One)擅自修復救活,還將自己一部分記憶和人格寄生在范身上,使他成為在飛躍界的天人代言人,更與芙拉娜發展出愛情關係。

不過,界區的分隔雖然是空間性的,但界區的物理定律主要是對科技和智能的速度設限,而速度正是空間與時間的關係(=在一時間單位之內完成若干長度單位的移動),導致各界區出現時間差,越外圍的界區就越快。在超限界的天人眼中,飛躍界的生物愚蠢又慢吞吞,除了老頭子之外的多數天人通常很快便會對飛躍界失去興趣並且離去;爬行界因為無法突破光速,一個文明需要花費幾千甚至上萬年時光才得以抵達飛躍界並獲得突破,而只要進入更外圍的界區便會立即「加速」,獲得更高端的科技和航行速度。穿越界區的旅途就像奇異點理論對科技發展的想像,一開始十分緩慢,可是越接近奇異點就越快,突破奇異點之後更會忽然加速,前進步伐整體呈指數增長。

有趣的是,在《深淵上的火》結尾,芙拉娜和范等人對付來勢汹汹的瘟疫及其艦隊的方法是啟動「天人之外的天人」遺下的特別代碼反制措施(the Countermeasure),令爬行界的邊界一下子大幅上升,浸沒飛躍界達數千光年的區域。這不但消滅了瘟疫,更令瘟疫操控的戰鬥艦隊無法進行超光速飛行,要花數十年才能抵達爪族行星,如此便有更多時間和爪族一起發展科技去迎擊(此準備過程正是第三部《天空的孩子》(The Children of the Sky)的故事主軸(註7))。如果瘟疫代表著奇異點來臨的最壞情況,《深淵上的火》結局便在提倡撥出更多時間、甚至略為減速去作好準備,迎接日漸迫近的衝擊。

註1:據說最早使用科技奇異點概念的人其實是現代電腦架構之父約翰.馮紐曼(John von Neumann)。

註2:有人將首個具自我意識的初生超級智能稱為種子人工智慧(Seed AI)。但文奇認為超級智能未必是從零到有的原生人工智慧,也可以是人類利用智能放大(intelligence amplification)技術進行自我改造而變成超級智能。他在〈科技奇異點的來臨〉中將這簡稱為IA並刻意與AI互相對照。

註3:蘇聯天體物理學家尼古拉.卡爾達肖夫曾在1964年提出以能源量級去評定文明等級的卡爾達肖夫指數(Kardashev Scale),將文明分為I型(行星能量)、II型(恆星能量)和III型(星系能量)。可是文明要進行跨星際擴張,最高難度並非增加能源量,而是運輸和通訊傳輸速度要突破光速屏障(Light Speed Barrier)達至共時,否則難以維持統一。

註4:爪族是「意識界區三部曲」最具原創性的生物,外型類似地球的狗。他們的基本生物單位並非個體(person),而是組件(member)。組件彼此以短距離超聲波溝通,四至六個組件集合起來可以形成有意識的個體,所以爪族的個體意識類似於一個平行運算系統,這系統很容易被其他組件干擾,甚至整個個體崩潰,因此爪族人口密度越高就越難形成有智慧的個體。爪族個體的命名方法是將組件的名字串連起來,比如主角之一的行腳.威克烏阿拉克疤瘌(Peregrine Wickwrackscar)是由行腳(Peregrine)、威克(Wick)、烏阿拉克(Wrack)和疤瘌(Scar)四個組件組成,其中疤瘌是從敵方死去的軍官身上取得,因而獲得對方的部分記憶。

註5:類似現實的互聯網交換中心(internet exchange point)。

註6:從第二部兼前傳《天淵》(A Deepness in the Sky)推測,范因為太空船一開始往錯誤的方向航行,他是先到了零意識深淵才折返,所以可能花了足足兩萬年才抵達飛躍界。

註7:《天空的孩子》講述《深淵上的火》十年後,除了芙拉娜、約翰娜和傑弗里之外,還有百多名孩子在爪族行星生還。但是他們十年前仍在冷凍睡眠,沒有親眼見到瘟疫,於是便有人不相信瘟疫及其艦隊的存在,甚至懷疑這個在遠方的威脅只是芙拉娜用來鞏固其權力的謊言,這些懷疑論者後來更發動政變推翻芙拉娜的領導地位。文奇也許用這群孩子去映射現實中不相信科技奇異點會來臨的人。


(原刊於《Sample》第二十七及二十八期「星際旅遊手冊」和「異星生活計劃」)

CC BY-NC-ND 2.0 授权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

Faker冒業香港科幻、推理評論人及作家,第十九屆台灣推理作家協會徵文獎首獎得主,台灣推理作家協會國際成員。 除了創作也從事評論活動。以筆名「Faker」於2014年開設部落格「我思空間」發表作品評論。文章曾於U-ACG、01哲學、同人評論誌Platform、MPlus、Sample樣本、微批、明周文化、博客來OKAPI等刊登。最近希望推廣推理評論普及。 筆名是「不務正業」的異變體。
  • 来自作者
  • 相关推荐

村上春樹的「高牆與雞蛋」並不是支持弱者論

《偵探冰室.劇》序

我的2023年回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