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河之旅短片《热尔图加》Желтугинская | 一次前往中国最北方的荒诞旅途
几个月前,我和两个导演朋友准备前往中国最北方和最东方,也就是从漠河到抚远沿着中俄边境线拍一部电影。我们三个人在这一年里的共同点是都过着无业游民一样的生活,当局的防控管制政策影响了我们很多事情,我们自身在各自工作和生活中也遇到很多困惑与瓶颈。对我而言,作为一个自诩的历史文化旅行作者,这一年里只写了一条路线,我希望在年底有这么一件事情作为收尾,让这一年至少看起来不会过于虚度。
准备过程是令人兴奋的,相比于那两个朋友相对成熟的影像事业,我一直都是文字创作,对拍电影一无所知,我们一起开会研究剧本和行程计划,我还找了很多电影行业的朋友咨询,并且买了一部运动相机,准备把整个电影拍摄过程记录下来作为自己单独的创作素材,事后证明这一点太英明了,挽救了这次旅途和我的心态。
之后的事情,长话短说就是一整个儿荒诞剧,我现在写出来都觉得非常费解。
我们三个人到了漠河火车站,出站时才得到通知在哈尔滨中转超过2个小时就不允许进入漠河,我的两个朋友直接被劝返了。准备了几个月的电影拍摄计划,带着行李和设备坐了一天火车来到漠河,还没出站就又回去了。
是的,我们的电影根本就没有拍摄,大家现在看到的这部片子是我用运动相机自己拍的。
意外的是,和他们一路同行的我却被允许进入漠河,也许只是工作人员的疏忽,我也抱着来都来了的心态坚持独自留在漠河,而这只是整个荒诞剧的开头而已。
我到漠河的时候,北极村和北红村因为封控并不开放,事实上几乎所有景点都不开放,只有中国最北点可以前往。于是我找了个司机师傅带我去中国最北点,司机人非常好,他为了弥补我看不到其它景观的遗憾,带我走了很多几乎没有游客到达的林中野路,这也让我们的车一次次陷入积雪中,我们不得不徒手清理积雪把车拉出来,整个过程还是非常值得的,那条路的风景真的棒极了,好在最后我们还是到了最北点景区。
但是,最北点景区的积雪并没有清理完,工作人员告诉我们根本不可能继续前行,我们只好在距离最北点只有十几公里的地方返回,早上八点出发,回到城里已经下午四点多,我就这么在车上度过了一整天。
第二天我再次前往最北点,这次顺利到达。与我想象的不同,这里的边境线并没有围栏铁丝网,界碑在江边岸上而真正的边境中线在江面上,但因为江面封冻人们可以走上去,也没有中心线标志,如果不怕被巡逻队抓住实际上是可以一直跑到对面俄罗斯境内的。
我越过界碑跑到江面上,在中心线上撕下我的书《盲目流动》的扉页埋在雪中。
在中心线我滑了一跤,起身之后发现手机不见了,我和司机师傅把周围并不厚的积雪都翻遍了也没有找到,手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消失在了中国最北方。
接着就是司机拉着我往城里狂奔,漠河的店铺下班都很早,总算赶回去补办了电话卡又买了一部临时手机,不然在这个时候旅行没有手机会非常麻烦,只是很可惜我手机里6年来的信息都没了,包括所有的聊天记录,也许来年开春它将沉入黑龙江里,也可能被冲到对面去。
不过好在,司机师傅出于好奇拍了一张照片,我的书放在最北界碑上,成为我这趟最北之旅唯一的见证。
和后面的事情比起来这还不算什么。
因为我的行程中有北京这个比较敏感的疫区,所以我计划在漠河待7天消掉行程再去别的地方,但是我发现整个黑龙江除了大兴安岭地区之外都有高风险区,所以我的安全活动范围就是大兴安岭地区内部:加格达奇、松岭、新林、呼中、漠河、呼玛、塔河,而由于列车减少,离开大兴安岭必须经过哈尔滨转车,所以我事实上被困在大兴安岭,没想到逃离了北京却被堵在死角。
7天满了之后,我计划前往加格达奇待几天。就在我要离开漠河的当天早上,突然接到通知漠河静默。
这个三年里几乎没有过疫情的地方,就在我准备离开的前一晚发现一个病例,于是全城静默,所有公共交通中断。司机师傅说他不确定火车站会关闭,因为铁路和地方不是一个系统,也许还来得及走,但他的车不能送我,我只能自己徒步去火车站。
这其中还有个小插曲是我准备先去做个核酸,大冷天飘着雪排了半个小时的队,到我前面一位的时候,告诉我们做核酸的器材没有了,而且很早就打过电话也没送来,好像因为平时几乎没有疫情所以压根没准备足够全员核酸的器材,最后大家就散了,核酸也没做上。
我冒着雪,拉着行李箱走了40分钟到城外的火车站。
进站很顺利,火车站没有收到通知不允许旅客进入,就在我庆幸的时候,当局工作人员来到火车站告诉大家要等上级通知,不确定能允许离开。在我们等待的时候,有警察来到候车室守住检票闸机,我预感事情恐怕会很糟糕。结果就是当局工作人员一直拖到检票结束火车离开,用无赖的方式把旅客留住,同时警察堵着闸机没法硬闯,最后大巴车把大家拉回市区。
好在旅馆老板似乎预感到我不会那么顺利地离开,她给我留着房间,我还有地方可以住。
全城静默没有饭店营业,漠河北极清真寺的阿訇得知我滞留在漠河,零下28℃他走路来旅馆给我送了一碗面,加了很多肉还带了水果。那位阿訇是我前几天拜访清真寺的时候认识的,随着林业衰弱,这里的回族比之前少了很多,现在只有二十几户,阿訇日常的主要工作是给两家火锅店宰羊以及接待外地穆斯林游客,这座中国最北方的清真寺,1987年大兴安岭火灾中唯一幸存建筑,他一个人孤守着。
静默的第三天,突然接到旅游局电话,他们担心静默时间延长,没有店铺营业外地游客处境会很糟糕,于是局长特批让外地游客先离开漠河。一辆车把我送到火车站,走的正是前两天我冒雪徒步40分钟最后被阻拦返回的那条路,火车站里同样是前两天阻拦我们的工作人员现在笑呵呵地送旅客们离开,就这么有意思。
也许是出于对旅游业的重视,比起之前其他一些地方静默之后外地旅客滞留问题,漠河处理的相对还可以,在无法改变防控管制的大前提之下,他们以个人善意尽量让局面不那么难看,就像西伯利亚流放文学里说的,这里的政府工作人员比彼得堡的官老爷们更有人情味。
离开漠河返回北京,我家所在的楼当时是高风险。之前低风险的时候社区要封铁皮,居民们阻拦没让他们得逞,结果高风险之后,小区进入了一种很诡异的无政府状态,社区工作人员完全失踪,居民们自由出入,大家似乎有某种默契在混乱中拖到某个节点。
我回京当天晚上到好友钱赓家里住,第二天健康宝弹窗也坐不了车,干脆就在钱赓家住了7天。之后的事情大家就都知道了,长者去世后,当局迅速放弃了几乎全部防控管制政策,我的漠河之旅成为了一场漫长笑话最后的一幕荒诞结局。
在我做完这部片子的时候,漠河已经完全恢复常态,充满热情地宣传大兴安岭冰雪节以挽救被耽误的旅游季,而我一个月前的遭遇似乎已经是上个时代模糊的记忆了。
回到北京之后,我用运动相机里的素材做了这部片子,片名来自漠河曾经存在过的一个政权——热尔图加共和国。一百多年前,一个鄂伦春猎人在漠河北面的胭脂沟发现了金子,全世界的淘金冒险家来到这里,以俄国人最多,还有中国人、朝鲜人和欧洲人,人们建起一个繁荣的小镇叫百万街,为了维持秩序成立了自治政权,有市政厅、议会和法院,叫作热尔图加共和国。
但这个国家只存在了三年就被大清国的军队剿灭,清政府将金矿收归国有,在胭脂沟里有一片妓女坟,据说曾经有很多妓女随着金矿来到这里,她们用的胭脂把河水都变香了,这就是胭脂沟名字的来历。
生活在这个时代这片土地上很矛盾一点的是,大部分人都高度需要稳定,希望自己的生活按时播种按时收获,但实际上我们的生活更像是在淘金,如同当年在这里聚集起的热尔图加共和国一样,机会的出现总是偶然的,消失的时候也让人无力抗拒,冒险家们只能在被帝国军队驱赶之前多捞一笔,之后所有的遗迹被铲除如同一切没有发生过,人们再去寻找下一片金矿,在奔波中靠着侥幸才能活下去。
我的旅途就像是在一个不正常的地方,强行假装过着正常的生活,代价就是必然要承担不正常的结果,或许运气好能淘到金子,大部分时候是一无所获。我们的生活就是一个接一个笑话,有的笑话很荒唐,人们尚能自嘲解闷,有的笑话很残酷,分不出笑还是哭,你必须接受自己是笑话的主角,还要能很坦然地主动讲一个更好笑的笑话。
如果一定要说这趟旅途有什么收获,我觉得自己更平静了,也更有幽默感了。
希望了解更多影片中出现的我的书《盲目流动》及创作过程,请点击:我在阴郁的夏天向往明媚的寒冬 | “斗量之海”的故事
希望观看我此前的纪录片《琥珀里的书与我》,请点击:我把书和自己封存在了琥珀里——“斗量之海”个人纪录片《琥珀里的书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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