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204 電影|《老狐狸》
《老狐狸》
一走出電影院,轉頭跟朋友說,「蕭雅全果真沒有讓我失望。」
距離上一部蕭雅全的電影,已經是2018年的《范保德》,其實也是我第一次看他的電影。我記得,那年上映時也是入秋微涼的時節,我一個人在電影院裡哭到不能自己。故作無情,正是保護深情的方法。
「呼叫583,不要太深情,收到,Over。」
「斷絕同情,干我屁事」
《范保德》到《老狐狸》,我知道回不去了,蕭雅全大概會是,除了那些早就超級重量級的王家衛、侯孝賢、楊德昌之外,近年來我最愛的導演,沒有之一。五年後,一樣是在微涼的南國看完他的《老狐狸》,暗自決定近期再進戲院二刷,再一次一個人好好地進入蕭雅全的魔幻時刻裡。
那些美術設計、搭景的細節就不多說了,畫面的細節滿點。
一再吃著同一間路邊攤的謝老闆,戴著日本時代仕紳常戴的巴拿馬帽;在豪華的寶福樓宴客、抽雪茄,卻在一個人的辦公室掏出廉價的新樂園香菸。「窮人乍富,第一想做的,常是仿富人。」那個巴拿馬帽,謝老闆的兔唇,這些衝突感的對比,在故事裡拉出矛盾與對比。
有影評說,看完才發現,《范保德》跟《老狐狸》在拍同樣的事,卻可以用截然不同的方式來講。同樣是父子關係,范保德裡的故作無情與疏離,老狐狸裡的廖泰來跟廖界卻是親密的。然而,用看似非常個人的「父子關係」、私領域的「家」,講的其實是對這世界的「情」、如何看待自己與世界的關係,以及對這世界的困惑。而這些困惑,在《老狐狸》裡的張力被拉得更淋漓盡致。
十一歲的廖界,一邊面對的是謝老闆說的,不要太有同理心,強者跟強者在一起,跟弱者在一起,只會一起弱下去。另一邊卻是自己的父親廖泰來把房子讓給李家,在電梯裡要自己的太太先不要表現得太開心,因為他知道這醫院的電梯裡同時有剛失去至親的喪家。
蕭雅全說,劇中父親的角色廖泰來其實源自於他自己的母親。
故事背景設定在台灣的1989-1990年間。而1987-1990年,台股從2000點膨脹到12000點,地價飆漲超過四倍。電影裡說,有些人變有錢了,也有些人變窮了。有人哭,有人笑。
看完電影後,終於一次把之前怕被劇透,所以一直忍住沒看、蕭雅全導演在自己臉書一系列的電影魔幻時刻的貼文看完。他說,1980年代末、1990年代初,他目睹了自家因不擅競爭,從窮變成更窮。至今母親與他道別,仍說:「祝你成功。」但究竟什麼是成功?
很慶幸的是《老狐狸》這部電影並沒有想用太單一的視角,去講同理、講不平等這件事,而是用年少的主人翁的視角,拉出這個對立,用十一歲的少年的視角,拋出這些困惑與模糊地帶。
那場在車子裡的對話,鏡頭刻意模糊了邊界。導演巧妙地運用單面鏡,一再地錯置謝老闆講話的對象,駕駛座與副駕駛座,彷彿鏡子的倒影,謝老闆對著自己說;又彷彿對著十一歲的廖界說,似實又似虛。
謝老闆對廖介說自己媽媽以前也是收垃圾的人,他說這世界就是這樣,每個人都有各自的位置,小偷偷東西,收垃圾的人被割傷手。斷絕同情,要說干我屁事。太容易感受別人的感受,就是失敗的人。
那節制地自我揭露底下,連畫面的顆粒都彷彿克制地顫抖著。故作無情,其實是保護深情。
導演說,單面鏡的視覺效果就是一個隱喻,「單向玻璃的兩邊光線若均勻,那麼它是平等的,但若兩邊光線不等量,它就不平等。亮的那邊看不得到暗的那邊,反之,暗的卻看得到亮的。」
平等與不平等,知道與不知道,單面鏡是個隱喻。我們如何用我們的「知道」,在這不停運轉下去的世界,撐出那麼一點點轉圜的餘地?如何讓我們的「知道」不成為傷人的利器?暗的,亮的,站在光鮮亮亮的這一頭,我們如何在黑暗去爭取那麼一點點的光明?
導演想拉出的張力便在這裡,他說這種充滿同理心的人,從不是失敗者,但他也自問,「同理是否有對稱性?」如何看待「寧可人負我,母寧我負人」這件事?
他沒有天真到以為「同理心」可以解決不平等,但他相信,沒有同理心,不平等必然擴大。他說他不知怎麼跟人們說我的感受,就像廖泰來在電影中幾度脫口而出的台詞:「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我不知道怎麼跟你解釋」,於是試著透過電影說。
2018年,范保德上映的那一年,我在二十一歲的尾巴打轉,對這世界的想像正一件一件在崩解。當然對於我這種一樣太容易感受別人的感受的人來說,崩解也許由來已久,並非一朝一夕。在一個個深夜裡匍匐、思揣雞蛋與高牆這萬年議題開始,到不斷被說太天真、人生要有點妥協,像沒有辦法勉強自己融進這世界的模子裡、沒有辦法勉強自己再與這世界的卡楯相容,崩解後,一點一滴再建築起自己的價值觀。
也許世界有很多它既定的「規則」,但總是會剩餘一些些我們還有些轉圜空間的「不必然」,而那些空間,就是選擇。
「此刻我們點點滴滴的選擇,都構成我們下一刻的樣子。」導演說,他的作品就是他的內在,也是他少年至今相信的那些事,那些相信,很多至今無異。
你選擇了什麼信仰,你想成為什麼樣子,平等與不平等,知道與不知道,暗與亮,你怎麼做選擇?
世界崩解後再一點一滴重組,但那些相信,2023年的至今也依然無異。老狐狸,彷彿講完了我的二十幾歲,也講完了我這十年的困惑與選擇。
「同理心是一種跨界的意願。」「界」這個字,於是成了十一歲的主角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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