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愛之夏》

清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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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中最後要呈現的大團圓結局,好像都是一種刻意為之,但我更願相信「在路上」。走過的傷痛都只是一站,只為釋放了,我們繼續沿路前行,孤獨裡探尋真正屬於自己的風景,這不就是公路電影的真義嗎?在彷彿無盡的旅途中,終而學會面對自己所是。有人沒人,都像是一種additional bonus.

寫在前頭:關於寫作

人生很多力,莫名要花在抵抗之上,直至花光所有,僅餘的自己都損耗淨盡。寫幾個字,勉強從邊緣擠生一分半點的力氣,給自己換方寸的空間,然後很快地,被那鋪天蓋地、四面而至的寂靜撲熄,snugged out. 似一幅白綢,輕軟順滑,從上而降,彷彿還能看到那慢鏡般的動作,半空中輕揚,鼓著的空氣,不掩其滑落的本質,瞬即披散,無聲漫延。 那絲滑平順的溫柔,蓋掩的暴力。一切如像從未發生,只是一個自己重又入土,歸於荒漠。過後隨那內至的洶湧,短暫爆發,再度重覆。關於寫作這過程。如果你名之為自我,我也不知道這其中的是什麼。只是一次次的起起伏伏,那就是接連生命的呼吸。或許終究還是無關他人,只是自我的抵抗。孤獨。領受時,化了內裡漲鬱的氣。或許,這只是我所需要的,流動?因而存在。


| 如果我在深海,你會否下潛?

| 還是我們將一同困在表面擱淺?



喜歡看公路電影,是因為它淘清表面紛擾的一切,探尋內在,自我邊緣的起滅,而覓時長。在路上行進,寄托到飛馳後褪的風景之中,彷彿還會像路般不斷,而永遠有前,對照人心折斷處。無語不言,也是片刻未能消化整頓,所需沉澱的過程。無人能及之境。覓尋存在、自我,公路是一種旅途的隱喻、折衷的示現:It must go on.

起鏡在半空起跳的彈床,直上直落,不著力的,任由地心吸力的牽引作用,多於自體活動,彷彿示現著某種孤獨的情境、高度:有時候就是你必得脫離,才能感覺到自己,哪管只是一種混頓未成型。放空的眼神,可以望出好遠,到自己所還未知的一切。遠方、未來、自我。

日子也像戴著headphone、騎著自行車在路上往來奔馳走過般的平常,一個人生活的清冷平靜,閒時在家以手倒立行走,不慎扭到,還會為其驚呼一聲,過後卻倒沒事人般不哼一聲,背影獨坐地上發呆。只有自己。只是自己。對著鏡子端詳自己身形,手裡捏一把腰間的贅肉,不甚滿意,精練的身形,彷彿還暗藏著內裡對自己的諸般不滿、自我批判,卻好像都只宜困諸體內。

慣常摘一把小白花,往醫院探望病榻上的嫲嫲。陰鬱的房間,日光穿透與否,彷彿都無法驅除滿室的凝結。一種陳舊靜謐的氛圍,似卡了在某個時間、歷史的裂縫而靜止。直到一天,榻上整理乾淨,頓成空影,與那踏進來細碎、散漫隨心的腳步,頓成比對。喪禮上,伸手扶正了稍卡著的棺木,低鏡頭的落土,彷彿是從逝者角度回看地上生魂,對人生作低微無聲的哲思、探問。為何? 此後變賣昔日的獎牌所得,踏上公路行旅,也像久經困鬱的一切,只等待一個開始。未明所指,出發卻像是唯一選擇。對自己,是逃避,是通向?


Cant come out of one's shelf,路上偶遇的旅伴,意外的成了救贖、解放的可能,如像一個少言內沉,必須遇上另一個敢言外放,能量才得以流動、平衡。一個防衛,一個進取;一個緊縮,一個從容;一個原則性強,一個隨性所在。既是兩頭,也是互補。卻幾乎像是一個他,只為了另一個他而存在一般。

像他從希臘渡船到德國,另一個他的地方,汽車上攤放著好多張跨頁地圖,一看就是摸不著頭腦的模樣,另一個機靈的他,有機可乘般,忙不迭提出自己可作嚮路人。防衛著的,回心轉念,提出平分油費,也就答應了下來。路上,也像是兩人各種心理攻防、拉鋸的開展,一個問你想去哪裡,一個支吾片刻,只道往北;一個堅持在高速公路上直線行駛,另一個三番四次聳湧其繞道,下拐到鄉間小路,說是沿路風光更美;佯裝要去方便的他,叫對方在前方小路停車,甫落地就跑在前頭,俐落的脫個精光,撲通一聲就下水。擺了一道,還說如果自己早就說穿了,對方根本就不會跟自己來。事已至此,也就在堤岸邊以精準俐落的姿勢入水,給自己扳回一城的,各不相讓。回到車上,一個他又提出玩遊戲,叫對方心裡默念一事,然後只能從二十道是非題裡,猜出對方所想,說是從一個人所問的問題,比起答案,更能反映他是怎樣的一個人。不甘示弱也就順勢答應,怎料對方一開口發問的,卻是一道道因為他蓋掩心房不願意打開示人,而欲了解他的問題,像是否一直在家鄉希臘生活而未曾離開。縱不願,也因為已答應了玩而騎虎難下。Somehow like he always has a way of getting him. He just knows how.

去向未明,他把他帶到朋友的鄉間婚禮上,本是好機會也從對方的朋友認識一下他,但說到類似的相識經歷與相處時光後,卻拋下一個問話,他後來付你油錢沒?叫人哭笑不得。興之所至,在那鄉間隨性簡單的派對上,釋放著緊繃的自我,他與他一同隨音樂節拍起跳,一下一下,卻慢慢在背景燈影朦朧中,只剩下他一人的身影,愈跳愈高,漸漸,彷彿回到開首原地跳著彈床的情態,一下一下,超出眼前、超出平常、超出他人、超出自我。人群中自己,始終的疏離、孤獨、未及。但或許,如果每個人都領略自身,這就是個體的情態。孤獨是,自己與自己的空間,也因而與外在終隔一層,卻也可以是一種恰好的包圍。


內藏矛盾的關係,必然觸發衝突。衝突的高峰是,無防備下觸動到自身深處未能面對的痛點。像好不容易他提出自己要去的一個地點,原是他拿到第一個獎牌的地方,跳水的場館。賽事過後都只餘荒廢,不注水的深坑,爬滿青綠,卻也像一種存在、自我的感覺。去掉了確定性,還原了未知的空間。開闊空無,一種未定義、未成型。他站到一層的跳水台板上,遙想某個自己,眼前空曠對照心靈的。另一個的他,不諳跳水,卻跑樓梯站到比他還高一層的台板上,此際又如同懂得對方所想、說出其心裡話的,道著自己的感覺:那種在半空中,片刻感受脫離一切的身心自由,沒有重力拉扯、限制,自由落體的狀態,彷彿在飛翔一般。然後似看穿他,也像語帶雙關的說,但終究還是無法脫離地心引力他也只傻傻的跟著他重覆了一遍。然後話題是怎樣帶到他母親身上的,也忘了,卻像是枚立時引爆的炸藥,氣得他馬上轉身離去,並揚言要分道揚鑣、各走各路。爬着鐵閘出走的他,回到汽車上把對方的背包從車尾廂扔走,另一個的他卻給隔在鐵閘後,眼看就要被盛怒中的人所拋下,情急之際,卻不掩底裡更深的關切之情,隔著閘連珠炮發的,數著手指、動用著之前遊戲剩下的問題餘額。出於對眼前人的了解,也用不著他答話的,從他沉默的反應中自問自答,就給對方起了底。深藏而不想觸及的心結,在對方眼裡就像白紙一樣了然,一一言中,讓想逃的人,揭了殼再也無處可逃。氣,無從生起、助燃,才兀自散了。這是出於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由衷的了解關切而不怯,情急危難之際,才順利的化險為夷。母親是深鎖的心結

回到路上,互建了底蘊的關係,始才吐出此行目的地的德國,原是母親的所在。但家是家,屬於母親的,不等於屬於自己,才如此糾結為難。他說上一次見現在才十歲的弟弟時,他才是嬰孩。言下之意,有多久沒見弟弟,也就是有多久沒見母親。不再是同一個家的分割、為難。要學不學的德語,也像與母親剩下唯一的牽絆、連接。

終而抵達之際,正是母親為小兒子在家的後院辦的生日會,賓客絡繹不絕,歡快往來,像極所有尋常、溫馨的家庭生活一樣,只是眼前小人潛浸在平常不過的幸福家庭生活,卻像提醒了他自己所欠缺的陪伴、成長,而刺痛了他。同一個媽,兩個孩子,卻像有人歡笑有人愁。一個喪禮、一個慶生,如同為人母的,已然選擇了自己的歸向,只是自己不是被選擇的哪一個。也彷彿自己對自己狠心般的,非得親眼所見才能死心一般。也不管他人反應如何,典型悶騷的他由始至終不發一言,一切場面對應全由知心代勞,然後像內裡累積到某一個點爆發,重又內傷得扭頭開車就走,不顧被制約在原地的人如何對一切無從反應、解說。人生有些相遇、分別的故事,就能只停在這裡,變成不會再續篇的篇章。散了是散了。

所幸的是,追跑上去的母親,與一頭誤傷的小狗(還好沒大礙)才讓雙方停了下來,有了喘息、對話的空間、可能。動物診所外,母親抱臂吸著煙,緩緩吐出,自己初來這片陌生的土地上,起初也很艱難,只是慢慢習慣了。日子並不常像你所見的那樣,有歡樂的時候,可也有愁懷,都是摻雜著過。言下之意,好像把他從自己因欠缺而過度想像、美化的對方生活中解了套。過後母親說起跳水,原是童年的他一直想飛,嫲嫲說他應該做飛行員,母親卻讓他去跳水,而為他找到所愛、所擅的。後來試圖讓弟弟也去學跳水,則表現平平。他卻像終於從母親嘴裡,得到那些長久懸空未知的想念的確認而釋懷一般。從眼前孩子身上,找尋另一個不在跟前的影子,也不知道是對誰不公,卻才讓他終能褪去所有表面的憤怒與恨意,現出底下深埋的愛意、思念。

其實都一樣的,一個梨子切開兩面,分離,誰都並不全然好過,能全身而退的。承認彼此羈絆時,還有一種同出一轍的傷痛、想念血脈相連;否認抗拒時,卻像硬生生的也切斷了自己的情感流動,自我閹割,像斷了水道相互流向的可能,只能淤塞在內。而一旦全然確立了自己受害者的身份,也讓對方只能是傷害者,而讓雙方都被制約在原地,任何情緒都只是再加劇雙方對立的矛盾,而不得動彈。喜不是,憂更像無故可得確立,因著對立的關係。

一面面的獎牌,或許也像是要掩埋深心的傷害,不甘示弱的益發要自我證明,沒有你我也一樣好過,甚或過得更好的。逞強,拒絕自己對情感的需要、渴望。甚至是愈是渴求,愈要壓抑,尤其得不到時,更要讓這樣的自己死去、熄滅。不可宣示。自己要讓自己確信的,「無欲則剛」,也不願意透露自己半分脆弱,承認一句想念。


Vulnerable,一個人是在另一個人面前,承認了自己的脆弱之處,兩個人的關係才有了底,有了相互連接的可能,情感才得以流通。哪管vulnerable 是一種弱,如實承認時,它才轉化成自己的力量源由。像我受傷,而我可以,這種陰性思維包容接納的力量;相對於我不能受傷、我不會受傷、我沒有受傷,這種陽性的剛強思維。往往更多的傷害是由此而起。唯有看見確認時,才讓傷害的風暴止於原地,而非繼續發酵、蘊釀加劇。承認傷害,是先於對別人之前,自己對自己的善意。讓一切如實流動,通過我卻不困於我。轉捩點可能只是,看到對方其實與自己也是同樣。同樣的不捨、同樣的脆弱、同樣的無力。像應對很多世事遭遇的那個我們,其實本相同為無力。外在的不可控,人的有限。只是看見時,人得以從無力中生出選擇,因為善意。

路上偶遇而知心的旅伴,也像反映著自我一直無法、未能的另一面。需要承認的自我。但電影所在說的,或許並不是只能透過遇上另一人,或因意外停留才得到的解放、救贖,被動的可能,卻是人在主動自我承認、重新檢視的當下,得到過渡、前行。像現實裡,許多關係就能只是停留在那沒說出口的困局,從此成了陌路人。那些叫作沒說出口的愛意的遺憾,卡留在原地,被誤當作人生必然的部分,其實都只是自我的倔強。而最終傷著的,都先是自己,才是他人。一個人,拒絕了傷的可能,也就是拒絕了愛的可能,愛與痛,一體兩面。

電影中,最後要呈現的大團圓結局,好像都是一種刻意為之,但我更願相信「在路上」。走過的傷痛都只是一站,只為釋放了,我們繼續沿路前行,孤獨裡探尋真正屬於自己的風景,這不就是公路電影的真義嗎?在彷彿無盡的旅途中,終而學會面對自己所是。有人沒人,都像是一種additional bonus.

而他的確是幸運的。Maybe so much more than he could know and understand now.

《邂逅愛之夏》,在與他人相遇的過程中,與自己相遇。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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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洋沒有終途,尋覓自由的心靈,讓自我成為路上不斷的風景,往未知開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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