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着浙北菜长大

莫來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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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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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淡其实是杭州生活的底色,在互联网企业到来前,在那些巨大的赛事、峰会光临这座城市以前,它一直只是一颗明珠,是异乡的人们眼里的天堂,是市民的一座巨大公园,一切宏观的都和我们无关。那些荣耀的、光辉的、蓬勃的叙事,在西湖明镜一样的水波面前无关紧要;那些悲哀的、挣扎的、苦痛的叙事,在西湖绸缎一样的水波里面慢慢溶解。

第二天( 6 月 4 日)寫一件最能讓你想起「家」的物件。

谈到闽菜,对应的动词就一定是「烹饪」,食材的鲜甜原味被相得益彰地最大化呈现;谈到粤菜,对应的动词可以是「煮饭」,小火上一盅汤,或一碗米饭,佐几碟靓菜,也「打边炉」,利落脆爽;谈到湘菜,就一定是「爆炒」,双耳铁锅,火舌舔着十数种香料,呛得人口水直滴。然而说起浙北菜,吴语就讲「烧饭」,这实在是很好的动词,因为这个动词搭配的对象一般都是「烧纸」、「烧柴」,这样缓慢而温吞的现象。「烧饭」,不屈不挠的一缕火苗,不温不火地烧着食材,烧出寡淡的每日三餐。

我写「浙北菜」,虽然指的就是浙菜,但是我在温州生活过三年,实在认为金衢盆地以南所吃的,和浙北的食物绝非同一菜系,温州的口味倒和福建更加接近才对,让浙南共同背负浙北菜的寡淡名声,实属不公。

而我想写浙北菜也不是想写什么美食鉴评,我作为进食障碍患者是最没资格鉴评美食的人,我只是想试着写写作为吃了十几年浙北菜长大成人的孩子的,共通的、感官的时代记忆。

在西湖醋鱼被全网笑弄之前,我就被它难吃过了。那时为报答舅舅的某件恩情,我父母在楼外楼摆了一桌菜。我父亲比较多「见场面」,煞有介事地点了些杭州名菜,我印象深刻的几样有,西湖醋鱼、炸响铃、宋嫂鱼羹、叫花鸡。这里面最受欢迎的是炸响铃,然而那只是油炸过后蓬松的豆制品,蘸了新鲜的番茄酱,属于是无论怎样做都不可能难吃的东西,因为油炸物甚至很难存在火候的问题。宋嫂鱼羹量不大,味道和家乐牌酸辣汤区别也不大,一人一碗分了去,也就差不多吃完。叫花鸡,普通烤鸡,不如肯德基。而这就是大部分浙北菜的故事,寡淡,没什么可写,没什么细节可供展开,所以西湖醋鱼反而名声最盛,因为它的体验虽差,但最为丰厚。

我第一次吃西湖醋鱼时,鱼肉最表面一层勾芡的酸味一瞬间在嘴里漫开,如果不是因为在楼外楼这样的餐厅,一定已经吐了出来。倒不是因为顾及用餐仪表,我想人总有体面地吐出不爱吃的食物的办法。我只是太过震撼,「楼外楼」三个字,在杭州小孩的心里并不亚于「紫禁城」三个字。在晚间档新闻里,在阿六头的口中,在报纸上,在《故事会》里,在大人们的闲谈里,楼外楼都作为宴请宾客的究极领域存在。你早已养成了这样一个巨大预设,这里,是杭城美食的最高府邸,它是巅峰,是不容置疑的教科书,是杭帮菜的定义者。那么吃到它的第一瞬间我如果认为难吃,更大的可能性是我的舌头有问题,而不是整个杭城的美食造诣有问题。于是我给它更多咀嚼的机会,这时鱼肉本身的味道显露出来,调味极少,有一丝在可容忍范围的腥,但因为使用的是普通草鱼,鱼肉本身并没有特别的质感,所以这腥味和那酸味就成了唯二的味道,两者也并没有要融合的意思,多咀嚼两三下以后,我不再觉得非要吐出不可,但也并不明白这好吃在哪里——而这也是绝大多数浙北菜的故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我的美食启蒙则是在广州,在当时的朋友家第一次尝到了卤粉,也是我第一次吃到米粉这种食物,于是人生第一次燃起了对美食的热情,那真是喉舌起火一样的体验。我后来甚至给米粉写了一段抒情散文:

如果我是天国的守门人,我会让爱吃米粉的中国小孩通过,其ta中国人一概打入地府。朋友们,让我们认识到这一点,中国的最大优点,有米粉,中国人最伟大的发明,米粉,中国人最纯良的美德,爱吃米粉。粗细不一的米粉系起我的乡愁,从它的汤我得以爱我的国。哦米粉,这世上唯一最高的美食,这世上最伟大的仪式,这世上最深刻的关怀,米粉伴随着汤汁和配菜入胃,我便原谅中国。

成人以后,我很少再回浙北,于是在记忆的滤镜下,我总记得还是有些好吃的东西。也是这时候互联网上开始流传杭州「美食荒漠」的称号,许多朋友来向我求证,我无奈地点头认可,但总狡辩,还有四样东西好吃,葱包烩、片儿川、咬不得、新丰小吃。然而我前段时间回杭州挨个重新吃了一遍,都只好把怀旧的滤镜卸下。

葱包烩是我小时候最常吃的早餐,摆摊的阿姨有时在大禹雕像的十字路口出摊,有时在余杭塘河的桥上出摊。把油条在铁板上压的极扁,再和小葱一起,抹上甜面酱,裹在现煎的面饼里,三块五一副。现在再吃,并不知和煎饼果子的本质区别在哪里。

片儿川,常常在返校日上晚自习前快快吸入。也有一次在家看《舌尖上的中国》,讲菊英面馆,我说看得好想吃片儿川啊,父亲说那走吧,我们搭公车前往,扑了个空,菊英面馆周末与节假日都不开门。但在菊英面馆附近,父亲听本地人说有一家地道面馆,那里确实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片儿川。雪菜鲜甜,瘦肉喷香,笋是生着切好码在面上,因为太过鲜嫩,往汤里浸一下就能吃,面条爽劲又根根带汤,很过瘾,但想再去的时候发现已经关门了。不过面条依然是我认为杭城最好吃的东西。但在吃过武汉的面条、陕西的面条以后,总也觉得「杭帮面」几个字并不是那么响当当。

咬不得,是一家生煎店,因为汤汁浓郁,一口咬下会四处溅射,故名咬不得。小时候吃觉得惊为天人,甚至在刚离开杭州读大学时和高中同学一起抱怨,咬不得怎么没有走出杭州啊,然而多年以后再回去吃,肉馅与汤料都实属普通,除「咬不得」这一个卖点外,再无其它。而「咬不得」这个卖点,在其它地区的生煎里,原来是标配。

我对新丰小吃的滤镜最重,一来它是西湖边少数我这样的穷小孩吃得起的饭店,二来有几次特别的经历,都在新丰小吃。第一次遇见明星的午后吃了新丰,第一次从大学回家外面一片大雪皑皑时吃了新丰,第一次离家旅行归来时也吃了新丰。我总是点牛肉粉丝汤和一笼小笼,再拿个小碟把辣椒酱和醋混在一起。

然而这次再吃,滤镜通通卸下,两道一直吃到大的菜式都实在寡淡,我只当劝自己多摄入点卡路里。但也经历了件趣事。新丰小吃的模式是进门点单,凭票到窗口领菜。排在我前面的大爷和打饭师傅用杭普争执了起来。

「你帮我这个牛肉粉丝的牛肉换成千张好伐?」

「千张不做了。」

「什么意思,不做了?」

「没有千张。」

「你们是千张卖完了,还是以后都不做千张了?这个要说清楚的呀!」

「老早就不做千张了,没得换千张了现在。」

「个么你要跟我说清楚的呀,现在不做千张了,这样子。」

千张,是一种豆制品,细长、粗糙的老豆腐条,本身几乎无味,带着一股淡淡的黄豆的气味。在他们的争执里我慢慢意识到两件事,一是,我本来都忘了杭州人喜欢把牛肉粉丝汤里的牛肉换成千张这件事,二是,杭州人好像有着特别的偏执,又有着特别的不在乎。

首先新丰小吃的牛肉粉丝汤,本就寡淡,盐味不多,牛味更少,隐隐约约有一丝咖喱的韵味,不知道它为什么存在,但它一直存在。而杭州人却要把本就寡淡的牛肉粉丝汤,去掉牛肉,换上更寡淡的千张,可谓是对「寡淡」这一味情有独钟。如果说浙北菜的口味就是「寡淡」一味的话,倒是可以解释那些名菜为什么烧成那样了,就好这一口。

再者,好像杭州人尤其喜欢「讲道理」,我在杭州的生活经历里,见过最尖锐的街头冲突,不过是一人指着另一人的鼻头大骂,「你弄不弄得灵清?!」、「脑西搭牢」、「弄不灵清!」,好像对于杭州人而言,「弄灵清」、「讲清楚」这件事尤其重要,而且越小的事情,越是要仔细讲清楚,所以我们才会拍出《1818黄金眼》、《钱塘老娘舅》这样的节目吧,一天下来把自己的事情弄灵清以后,还不够,还没弄够,还要把别人的事情弄一弄。虽然要我说,弄到最后,大家也都没怎么弄灵清。

又或者,这两者之间本就是有联系的,因为寡淡其实是杭州生活的底色,在互联网企业到来前,在那些巨大的赛事、峰会光临这座城市以前,它一直只是一颗明珠,是异乡的人们眼里的天堂,是市民的一座巨大公园,一切宏观的都和我们无关。那些荣耀的、光辉的、蓬勃的叙事,在西湖明镜一样的水波面前无关紧要;那些悲哀的、挣扎的、苦痛的叙事,在西湖绸缎一样的水波里面慢慢溶解。一位典型的杭州人,每次说起杭州人这个词,我就想到我的一位英语老师,家境普通,努力考学,当上教师,又在手术台上经历生死大关,心脏里至今有人工植入部分,然后依然只是教英语,在小区门口喝咖啡,烤蛋糕带给学生吃,什么也不转发,什么都不参与,只拍饱和度有点低的风景照片发到朋友圈。

所以我们在这寡淡之上反而生出了许多余裕,浙北的孩子就在这寡淡的余裕里长大了,所以我们过分感性、过分敏锐,所以我们的愤怒和反叛都无处安置,我们只能在有想要在山顶大喊的欲望的时候,走出家门,爬上附近最高的山,海拔二百米,耗时七分钟,大气都喘不上一口,当然也就喊不出口,这里离地面和城镇都还太近了,就只好困惑,寡淡地困惑着,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但是天色将晚,不如还是去太子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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