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连载 | 迁徙的人(一)

孙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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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听朋友讲起,他从小到大没搬过家,和街坊邻里的同龄人情同手足。我听过后很是感慨。自打懂事起,我们家就一直搬家,过去的邻居我连姓甚名谁都想不起来了。偶尔在夜深人静辗转难眠的时候,我会假想自己躺在当初睡过的另一张床上,甚至能清晰地记起房间的细节,过去的回忆也一点一滴地涌上来。

说起来很有趣,人的记忆是不由自主的,有些东西,比如应付考试的课本知识,拼命去记还是记不住;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说不清是什么缘故,却莫名其妙地在心里扎了根。当我整理过去的记忆时,像是看一部胡乱剪辑的影片,看不太明白拍摄者的主旨。尽管如此,一些片段还是深深打动我。人心真是奇怪又有趣。

我的老家在辽宁,是个典型的东北能源城市。我的祖辈父辈基本都在矿厂工作。小时候我们和爷爷奶奶一起住在小镇上。家里一共四间房,一个小院。爷爷奶奶住一间,我和父母住一间,另外两间没人住,用作储物间。那时我正处于最无忧无虑的年纪,父母身上还有着年轻人的朝气,爷爷奶奶也身子硬朗。不知是不是记忆的美化,在我的印象里,那时一家五口其乐融融,每天都很快乐。有一个片段一直铭刻在我脑海里。那是在某个夏日午后,父亲和另外几个亲戚一起干活,大概是在修葺房屋吧。看着大人们忙忙碌碌,我好奇地东瞅瞅西看看,像调皮的小猫小狗一样跑来跑去。架梯子爬屋顶尤其令我感兴趣,我心里跃跃欲试很想爬梯子,但是又怕高。工作忙完已经临近傍晚,正是一天里最宜人的时候,凉风吹走了暑热和疲惫。适度的体力劳动既活动了身体,又带来完成事务的满足感。大人们挥洒汗水之后有说有笑,沉浸在愉悦的气氛中,这气氛把我也感染了。母亲用一口大铁锅炖了一锅菜,不过是茄子土豆之类,吃起来却格外美味。这样普普通通的一天,一直默默地、牢牢地占据了我记忆的一个角落,陪了我二十几年。

八岁那年,我父亲从矿上辞了职,到市区和我二伯合伙做起了出租车生意。二十年前个体营业还算是件稀罕事,事后想想,正是由此没受到下岗潮的冲击,家里无形中躲过了一劫。我在大姨家暂住了一段时间,随后被父母接到市区。我对搬家的事充满了不安和抗拒,住在大姨家时一直闷闷不乐,还曾在夜里偷偷落泪。搬家之后不仅要和一直照顾我的爷爷奶奶分开,还要告别小学里刚相处半年的同学和老师。那时父母怎么劝慰我,我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树挪死人挪活」这几句话。

刚到市区时,我们借住在二伯家。二伯一家三口住在正房,我们家住在门房。即便是亲兄弟,做生意也难免产生龃龉,借住又平添了寄人篱下之感,久而久之越来越难相处。我一个小孩子都觉得不愉快,父母只会感受更深吧。住了大概一年多,为小事起了些争执,我们家就搬出去了。再过了一年多,两家就把车卖掉散伙了。

从二伯家搬出去后,开始了几年的租房生活。租的第一间房坐落在城市与乡村的交界处,窗外是一片宽阔的农田,越过农田可以望见我读的小学。一个院里两间房,房东住后院,我们住前院。那时我父亲常上夜班,白天睡觉,三口人住这种一室户很不方便。平时上学还好,周末在家时,为了不影响父亲休息,整天一点声音不能出,像是在练哑剧。我们家在这儿住了也就一年吧,印象不是很深,到现在还能记起来的只有几件小事。比如说,这家房东太太人很好,夏天里经常请我吃雪糕。再有,我曾经周末睡昏头,从下午睡到傍晚,醒来后误以为已经是第二天早上。

租的第二间房十分宽敞,比之前舒适多了。这回是独门独院,正房是一室一厅,有个小院,还有间门房,三口人住绰绰有余了。童年好多愉快的回忆,例如第一次看《灌篮高手》,第一次看金庸剧(古天乐、李若彤版的《神雕侠侣》),第一次去逛旧书摊,都是在这里发生的。

我们刚搬过去时还是夏天,等到冬天顿时画风一转,立即变成了最惨痛的租房回忆。原来正房的供暖有问题,冬天时我们只好去门房住,三口人挤在十平米的小屋。父亲上夜班的时候,白天还要门窗紧闭,拉起窗帘,屋里黑洞洞的。平时上学的时候还好,周末就很难熬了。有时我实在无处可去,只能呆在黑漆漆的房间里,我就把窗帘掀开一小角,借着微弱的光线读书。那时买书不易,我读书都很珍惜,舍不得太快读完。时隔多年,我依然记得当初蜷缩在窗边读书的情景。记得那时买过一本叫做《魔鬼出租车》的科幻短篇集,我原本每次只读一篇,有个周末实在太难过,就任性地一口气把后半本读完了,真是奢侈到心酸。好不容易熬过冬天,房东突然说不租了,我们只好搬家。

接下来租的房子是临时找的,条件不怎样,是只有二十来平米的一居室。印象很深的是漆成红色的木地板,这颜色感觉不像是普通住房,倒像是体操房。房东是个老太太,脸上有烧伤的疤痕,在小孩子眼里看起来很可怕,性格似乎倒还不错。在这里住的时间不长,天冷了就搬出去了。

再后面租的是一间耳房,面积也不大。好在院子很大,就我一个小朋友,可以随便玩耍。旁边一户人家是开铲车的,平时铲车就停在道边。一开始觉得巨大的铲车很帅气,可是后来常在早上被铲车发动的声音吵醒,柴油味更是可怕。

又过了不到一年,大概在我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我们家终于买房子了。前后算下来,我小学六年里一共搬了六次家,几乎每年都要搬一次。因为学校调整合并的关系,从镇上搬到市里之后,我的小学校址也变了三次。这样一想,我的童年可以说是在搬迁中度过的。亏得是小城市,搬来搬去其实都没多远,但心态上始终免不了受影响。

这种童年时期受到的影响,直到现在仍可从我身上清晰辨认出来。比方说,我喜欢扔东西。有一种强迫行为叫囤积癖,不由自主地囤积物品,家里堆满毫无用处的东西。而我恰好是这种行为的反面,特别喜欢清理物品,每次扔掉东西都给我一种快感。我喜欢房间井井有条,清楚每件物品的摆放位置。抽屉、收纳盒、文件夹,每样都要有专门的用途,让我能立马知道里面装了什么。我喜欢控制物品的数量,恨不得全部家当都能塞进一只行李箱,长期不用的东西就送人或者扔掉。我从来不买纪念品,房间里几乎没有装饰品。这都是常常搬家所导致的习惯,因为这样一来就可以轻易搬迁、快速安顿。有朋友说我的房间太像旅馆了,真是一针见血的评价。

迁徙的人 (一)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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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李野生网络作家。主要写散文随笔和文艺评论,偶尔写小说。Matters越来越冷清,万一走失,可以来我的blog找我:https://www.xianrenlif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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