徙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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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雨打著他已經濕掉的頭髮,蠕動的軀體像不斷緩慢地破碎又重組的黑色波浪。

隔壁的燈亮了,一個打赤膊的瘦漢在廚房窗口出現,用眼睛搜尋打開的冰箱一會兒,又關上,接著從旁邊流理台上的水果籃折下一根香焦,剝皮吃了起來。那是孫叔,我在我的日記本上叫他「不勞先生」。從我二樓的房間望下去,可以看到他家的廚房跟一角客廳,我常站在窗帘後面觀察孫家的舉動。

那年,我因為莫名的貧血症──醫生都束手無策,檢查不出病因──在家養病。起初連下床都有困難,後來我可以每日扶牆站一會兒,逼自己動。從走到跑。我相信我可以靠吃和運動活下來。空氣的濕度很重,一陣燒草的濃煙從黃昏的田野上空吹拂過來,遠處狹窄的土路上有車子經過揚起的飛塵。在土路的前方與柏油路的交口上,有點點農舍和住宅。

我家所在的這排樓房已經很舊了,是從紅磚平房改建的。這裡只有一家雜貨鋪,一間家庭式理髮廳,一條經過的馬路通往市區。孫家的平房就縮在馬路旁的大片農地和錯落的房舍之間,像被屙下很久乾掉的雞屎。這時是十月,下午六點鐘左右,颱風剛剛過境後的天空。

「你最好把窗子關上,」姊姊忽然站在我後面說。「這樣很容易著涼的。」

我聽話關了窗,假裝眺望外面的田野和天空。

「姊,」我轉身看著幫我把衣服收進來折好放進衣櫃的姊姊,她忙碌的手非常靈巧,嬌柔的身子像永不疲倦。「晚上帶我去夜市好不好?」

她垂著眼,沒有看我,「想吃什麼我們帶回來給你,出去萬一昏倒了誰抬得動?」

「我已經可以走很遠了。」每天清晨和傍晚我在田野中散步,時間從每次五分鐘慢慢拉長到半小時,後來小跑步;逐漸像常人一樣可以慢跑,是在七個月以後。然而那時候,我還沒有讓家人有足夠的信心。

姊舉起眼睛看著我,一會兒才說:「媽說可以我就帶你去。」

吃過晚飯後,我獨坐在陽台空寂的夜晚中,聽望著樓下抽菸的爸爸跟鄰居閒聊,後來媽媽也走出來加入,談笑聲飄上來,傳進夜空。十二歲的弟弟跑上來,大叫:「哥!媽說你可以去夜市──」

我們八點半出發,剛好坐滿一台車。我坐爸旁邊,媽、姊和弟坐後面。晴夜的空氣很乾淨,爸打開一點車窗,流進來的風有點冷,媽叫他把菸熄了。這時候的夜市人擠人,到處飄浮熱鬧的油香味,遠遠就能看見騰騰的煙氣和照亮黑空的燈火。我已經很久沒有到這麼多人的地方,看到如此熱鬧的景象,心裡感到很興奮。媽媽牽著我,一面叫弟弟不要亂跑。我吃了泡菜臭豆腐、兩個米糕、烤玉米,還有姊姊分我一半的烤魷魚。他們吃臭臭鍋的時候我已經什麼都吃不下了,只喝了一點熱湯,就坐在那裡聽他們說話,舉目四望。

夜市的火光沖映一角夜空,外邊是廣漠神祕的寂靜,我耳邊的聲音變得像煙一樣輕,空氣聞起來彷似黃昏的柴香。姊拍了我一下,他們吃完要走了,弟弟跑過來讓我搭他的肩站起來,為了感激他的貼心,我裝作很努力的樣子。一個身穿黃色袈裟的和尚在熙攘的人群中化緣,眼觀鼻,鼻觀心,表現出對人間已經無著的那種沉靜。然後,在我們逆經的路上,一條匍匐的陰影出現在活潑、鮮艷的色彩之間,我認出那是孫叔的弟弟,二子──我第一次看見二子,是在一片泥地都開裂的大太陽下,他爬著「走」過我的眼前──他一隻手推著擺放乞盆和收音機的推車,一隻手曲彎著,讓不斷點搗的頭臉有個地方可去。二子身上沒有一片乾淨完整的布料,經年匍匐在地上,使得衣著的表面功能不再重要。在人潮鼎沸的夜市裡,他的周圍被讓出一圈大得沒有必要的空地,走過去的人不是習以為常的視而不見,就是停下吃東西的動作,詫異地睖瞪著他,被驚訝和憐憫影響了食欲。

我們都默默地走過二子,因為太瞭解愛莫能助的感覺。

然而媽媽還是找出一些零錢投進他的盆子裡,跟他交談兩句。

「天冷了,出來多加件衣服。」媽媽說。

二子口齒不清地說了句什麼,那扭動的笑容是對貧窮和外在境遇已經習慣的那種平靜的悲淒。爸爸對走回來的媽媽說:「冬天到了,回去找一件我不常穿的外套給他。」媽媽搖頭說:「沒用,去年給他的那件只穿了一個晚上。」

我想,不勞先生是不可能讓二子比現在好過一丁點的,那會影響他的收入。

孫叔家在定義上是貧戶,殘廢的弟弟,病中的妻子,兩個學齡中的孩子,還有長年失業的他。我常聽見他對二子大聲嚷嚷:「如果你想吃什麼,想要什麼,就去賺!再過兩年,等我死了,你連住的地方都沒有──別哭!你想讓別人以為我在虐待你嗎?」

第一次聽到孫叔說「再過兩年我死了」這種話,我很難過,那時候我還小,也才剛見過大太陽下爬過的二子,又以為孫叔活不長了,心裡很為這家子的際遇感到不平。但是兩年過了,又過了兩年,什麼事都沒有發生時,我才慢慢知道,「再過兩年」是不勞先生的口頭禪。我對孫家的知識,是很慢很慢積累起來的,我的注意力主要被玩耍、學習和成長所取代,直到我病了,對外界的覺受力突然變得像含羞草那樣高度的敏感。

我看到絡繹不絕、來自外地的好行善舉的人們給孫家送來吃的用的穿的東西,孫叔哈著腰,謙恭地對他的客人苦笑,他的沉默把窮苦展現在送炭者腳下,悲慘盡入眼底。

然而,一到家裡沒有別人的時候,在街道的那邊,隔著莿桐樹的樹蔭,孫叔偶爾會把他所謂的粗食拿出來丟掉,嘴裡不忘唸叨著:「給狗吃的東西也好意思拿出來接濟人……」所幸他是天生的瘦條個子。有時他和躺在床上指天咒地的妻子對罵,完全不介意街坊鄰居知道他們的底細。

我無聊時躲在窗帘後觀察或聽到的種種,綜合從小到大慢慢積累的認識和流傳在這條街上的耳語,使我對孫家有一個接近真實的想像:孫叔是一個商人,他販賣同情,給那些為孫家提供接濟的善人們等值的良心。他的妻子不喜歡把自己裝得病奄奄的,卻又不得不享受這種待遇。她收集的衣服首飾都躲在櫃底裡新新的舊了,然而她得抓住點實質的什麼來豐富生命對她的折磨。每天,她挺屍般地走來走去,叫罵呼喊充滿整個屋子,像個永不饜足的瘋子。她又懶又煩又神經質地躺在弱者的王國裡,傷透了心的眼神在每個人身上討著別人給不了的東西。常常,她帶著一股慍怒在善人贈送的冰箱裡找吃的,滿滿的冰箱讓她產生不了吃的興趣,那些食物已經隨著得來容易而不合她的胃口,也讓她的身體和臉色愈來愈不符合「病容」的標準。所幸她是怪病纏身,除了吃以外「起不了床」,難免有代謝的問題。

我總在看到她開冰箱的時候,聽到孫叔罵她:「妳想胖死啊?再過兩年,那張床不垮我輸妳!」這時她就會罵回去:「你以為我病得很容易啊?你瘦,你來躺啊!」

或者,孫叔那一對被「贈品」慣刁了的兒女會把諸如:「爸,這種鞋好爛噢,我不喜歡……」的這種埋怨的話說得天經地義,孫叔情緒好就擺個手勢,壞就大吼:「不喜歡丟掉,再吵,揍你!」

新鞋被丟了。孩子們不在乎,還有更好的等在後面。

他們挑剔那寵著他們的生活,貧窮是謀生的工具,所以他們沒有道理不高興成為窮人,坐享並怨恨著這一切。這是他們的選擇,同時也被這個選擇困住了。

知道內情的鄰居對此保持緘默。我不知道為什麼。然而我也是那靜默的一員,我們張著眼睛看,揭發是無聲的,就像水裡張口冒泡的魚。

那天,大約是下午兩點,路上沒有人,也很少經過的車,掉落的葉子躺在濕冷的樹蔭下,灰灰的農地在冬日微弱的陽光下凝滯了。沉沉的空氣中忽然飄起雨絲,我看到二子艱苦爬行的前半身出現在孫家門口,越過清冷的小路,裂開的泊油長著草,他「走」到街的對岸,朝雜貨店的騎樓挺進。我看不見他的表情,但他的動作表現出平靜與堅定。幽深的雜貨店沒一點聲音,卻在二子接近屋簷時,走出來一個粗胖的婦人,皮膚黝黑,稀薄油膩的頭髮貼著腦袋。她大而無神的眼珠躲在厚厚一層眼瞼後面。我經常看見她,卻搞不清楚她是雜貨店老闆的哪門親戚。

我待的這個距離聽不見她跟二子說了什麼,但很顯然的,二子是想跟她買東西──我嚇了一跳。二子從來不買東西的,他哪裡來的錢──這時,二子抖顫著從身上的某處摸出一張皺舊的紙鈔,從顏色已經難以辨認它的價值。她接過了錢,轉身給二子一條餅干、兩塊糕、一盒拔絲地瓜和瓶裝水。二子慢慢吃著的時候,她就坐在一張矮藤椅上望著門前的馬路。

我透過窗紗凝視這彷彿靜止的一幕,鐵皮屋頂上淅瀝的雨聲愈來愈響。孫家的廚房燈亮了,不勞先生打著呵欠的眼睛出現在陰沉的天空下。二子專注地把食物嚼進他的身體,好像這是他生命中的最後一件事。然後二子謝過了她,像在夜市乞討般搗著頭,慢慢「走」入雨中。她臉上沒有笑意地目送他,忽然雷響似地說:「等雨停吧!」已經到了路肩的二子沒有回頭,但他的背影必然是感激的。冷雨打著他已經濕掉的頭髮,蠕動的軀體像不斷緩慢地破碎又重組的黑色波浪。我安靜而自制地凝視他,在廣漠的天空下,一個渺小的拖著殘體匍匐的生命,如此令人揪心而驚訝。

到了晚上,孫家傳出咆哮,人們在窗口聽著。愈聽愈不對勁的時候,有人去敲他家的門窗。不勞先生赤紅著雙眼,拿棍子抽他弟弟,切齒地管二子叫賊,「幹!操你媽的混蛋!殘廢還能做賊?我供你吃供你住,要什麼有什麼,你偷我的錢?有沒有良心,啊?我打死你個臭賊,忘恩負義的殘廢……」

二子默不作聲,也沒有聽見他哭。左隣右舍都來苦勸。

下半夜,孫家終於靜下了。

然後,在接下來的那個週末,我不意外地看見二子不變的身影在夜市的人潮中爬動,推著乞盆和揚唱悲歌的收音機,向擁擠的深處行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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徙逍成功就是做真心喜歡做的事而感到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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