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評書｜村田沙耶香的《地球星人》😱與受傷的身心

我知道不能judge書封來買書，但書封的設計確實很重要，有的時候在滿架的紅酒面前盯著酒瓶上的標籤發呆，想著要是設計紅酒瓶標籤的人都去設計書封該多好，當然，也沒有那麼誇張。《地球星人》的各色書評中，最突出的一點就是很多人警告，不要被這本書可愛的封面欺騙，尤其是那隻可愛的刺蝟，這本書不是可愛風格的！可是這隻刺蝟真的很可愛👇

這隻刺蝟叫Piyyut，是非常可愛的毛絨刺蝟。因為我自己也很喜歡刺蝟，也有很多刺蝟毛絨玩具，小時候還養過一段時間的刺蝟，所以更對這本書感興趣了。不過沒想到的是，這本書卻是今年讀來的，最觸及內心深處傷痛的一本。

很多人說這本書噁心或者故事情節太出格了——涉及「家庭虐待、性侵、亂倫、人吃人⋯⋯」，超出了很多讀者的接受能力和忍受能力，與我而言，也確實如此，但是，always remember，現實總是可以比小說中的任何描述來的更加殘酷，很多在小說中看到的情節，現實中一定有；而現實中有的，小說中未必有。

首先，這本書涉及了女孩Natsuki在自己家中受到的虐待。她算是那種畸形家庭環境中的「替罪羊」小孩（scapegoat child），而她的sister則是畸形家庭環境中的「黃金寶貝」（the golden child）。在這樣的原生家庭環境裡，無論Natsuki做了什麼，她總是受到來自母親的責打和辱罵，責打就是打頭部，辱罵更是熟悉的那一套。然而，不僅僅是母親責打，連sister也可以跟著踢她，罵她。對於完全依賴父母生存的小孩子，在沒有辦法控制自身被虐待的情況下，只能將所有的虐待內化成自己的錯，然後承擔，至少這樣能給予小孩一個「自己能控制的」感覺。

其次，一個非常「受尊敬」的帥氣老師是一個「性捕食者」。「性捕食者」總是能夠準確地發覺哪個孩子是脆弱又不敢將發生的事情告訴家長的那一種，就像Ted Bundy能夠準確識別自己的「完美受害者」一樣，Natsuki成了老師的「捕獵對象」。在學校被老師性騷擾後，老師還以課後補習為理由將Natsuki騙到家中進行口交⋯⋯而完全沒有性經驗的Natsuki不理解發生了什麼，但是trauma足夠大，以至於在當時她的大腦為了保護她而將她的「靈魂」帶出了身體。這其實是受過極大創傷的群體共有的一個特徵，就是depersonalisation，在經歷創傷的時候，大腦為了保護本人，會將似乎是「spirit」的精神在創傷期間抽離，這樣就產生了好像自己靈魂升起來，而正在向下看著自己的身體經歷創傷的感覺。這種抽離可以稍微減緩創傷產生的震撼，其實，也是大腦在「逃亡」指令下做出的沒有辦法的辦法，沒有選擇的選擇。

不得不說，作者村田沙耶香真的理解了創傷和創傷發生時大腦逃離機制的運作，這樣準確而心碎地描述出來Natsuki經歷的來自學校老師的性侵犯。然而，因為老師的美好形象和欺騙本質，不僅學校裡沒有人相信Natsuki，家中的母親自然也責怪她（似乎這裡看到了房思琪的影子）。

家和學校是一個小孩最基本的社交環境，而這兩個環境都沒有能夠給予安全感，相反，給予的是侵犯和虐待時，Natsuki只有小刺蝟一個朋友，還有她的想像力。她想像自己來自另外一個星球，最終，她還是要離開地球回到自己的外星球去的。這樣的想法給予她安全感。與她有著同樣想法的是她的表兄弟Yuu。就這樣，Natsuki時刻都帶著小刺蝟在身邊，並在與表兄弟見面的時候訂了「娃娃親」。

或許，依舊有很多讀者覺得這樣的情節是荒謬的。然而，童年受過傷害的一群讀者卻會說，不是這樣的——

很多人如我一樣，童年中受到過重創，這總是讓我想起張韶涵《還》裡的那句歌詞：「誰沒幾道傷/我們不都一樣」。或許，男孩子跟女孩子處理創傷的辦法不同，但其實，作為孩子，也總是很難跑掉的。我的方式便是將毛絨玩具想像成自己的朋友，與它們對話，想著自己有一天終於能夠離開。在這一點上，我特別理解Natsuki。

於是，漸漸地，我有了很多很多毛絨玩具🧸，每一個都重要，都捨不得丟下，以至於身邊所有的人都以為我只是愛毛絨玩具，包括父母，卻不知道，毛絨玩具開始時扮演的角色。

說到兒時的傷痕，很多人可能會說不記得了。但是，關於創傷的記憶不僅僅被深深埋在我們的大腦裡，我們的身體也有記憶（專家語）。就如同Natsuki在被騙到老師家被迫口交後她覺得自己的嘴不乾淨了一樣，用到嘴的事，比如吃飯都難以進行，也是身體記憶的一種。很多時候，事情過去了，我們會暫時忘記身體的記憶，繼續生活，甚至以為自己已經忘卻了，然而，在一個不經意的瞬間，忽然身體那部分被以同樣的方式觸動，那可怕的回憶就會從身體裡冒出來，進入腦海。

現在的電視劇裡很多有父母或成人把孩子關「小黑屋」的情節，並明示這樣會給孩子造成極大創傷，然而，我是被扔進「小黑屋」的。這幾次的傷痛都來自一個本來應該是孩子最信任、最能給予孩子安全感的覺得——母親。無論是三歲還是四歲的孩子，在被扔進無窗、反鎖的「小黑廁所」時，心靈上的震攝與傷害是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然而，被這樣對待的原因也很簡單，只不過我想要母親的注意力而已，所以放聲大哭。更何況，一個三四歲的孩童，她就算做錯了什麼事情，值得被她的母親這樣對待呢。有時候，一個缺少母性的女人成了母親，她不需要什麼緣由就可以在身體上、言語上對她的孩子進行侮辱、虐待，然後在之後的幾十年選擇性遺忘，對外扮演起賢妻良母甚至受害者的角色，而將從前自己的行為都推託到孩子「犯錯」這一點上。

我從來不知道這樣的童年經歷給自己造成了什麼傷害，在母親的掩蓋和自己的畏懼下，沒有人知道這樣的經歷，只有我自己和自己的身體，我只知道三歲之後我就不怎麼愛哭了，因為哭會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扔進黑洞洞的、僅容一人的黑廁所裡關起來（Lesson learned）。原來，我的沈默不僅僅成了自己「保護」自己不再次被關起來的方式，也成了保護母親「偉大形象」的便利方式——沒有人知道她做過什麼，依舊、永遠她都還是那個最會教育女兒的母親。

直到，在生命中的某幾個階段，我發現自己在帶著毛絨玩具行走於世界的時候，有那麼一兩個瞬間，身體被由手腕拎起來的瞬間讓我回想起兒時的傷痛，甚至可以一時進入完全莫名其妙的恐懼、震驚和不合時宜的全身警覺狀態時，才慢慢明白，身體上的記憶和心靈上的傷痕永遠都在，不知道什麼時候它們會冒出來，是它們告訴我曾經的痛楚將我慢慢推向了可能自己都從未真正意識到的「流亡」之路，我同樣是在這樣的原因下一步步離開家的。

我從來不知道「想家」是什麼滋味，卻常常在電話中被逼說「想家」⋯⋯不然呢，一個「完美教育」出來的女兒怎麼能不想家呢？我的毛絨玩具就是我的家。

所以，我太愛《地球星人》這本書了，雖然，性侵、亂倫、食人的情節也確實難以忍受，但是，似乎Natsuki的經歷就是一個比我悲慘很多很多倍的縮影。但是，沒有人能夠或者應該將另一個人經受的痛苦縮小、變得不值一提。我嘗試去理解Natsuki的所作所為，甚至她之後無性婚姻的選擇等等， 一切的一切都make sense。只不過，很多很多受傷的人並沒有多幸運，在人生中他們可能無法也沒有條件接受心理治療、輔導和幫助走出曾經的傷痛，而是帶著身體與精神上那一道道傷繼續被施害者一次次操控、玩弄、顛倒黑白⋯⋯

如此，我是幸運的。我願意相信那些在童年受到各種身體、心靈傷害的孩子們有很多都是來自另外一個星球的人，你們的真實不屬於那個畸形的家庭、不屬於那個被強行叫「愛」的東西、不屬於那個對家庭暴力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社會。

「你不是這世界的人啊」如果有這樣一個地方，可能是世界的屋脊——西藏。在那裡，受過的傷長成了疤，開出無比美麗的花——這首歌送給所有帶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