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路|想念一座島
我自認不算是一個特別喜歡旅行的人,雖然也喜歡出去玩,但不到非常熱衷,不會在大半年前就開始規劃下一次出遊,也不會把假期填地滿滿的。在之前的公司遇到收假當天早上才飛回來,直接拖著行李來上班的(年輕)女生時,都覺得體力真好。
如果沒有疫情,我去年也不一定會出國旅行,但人就是這樣,一旦因為疫情鎖國、移動受限制的時候,就會特別想要去哪裡。在那些時候,我有時會想起一座島,一座只有一條路的島。
那時我在南美洲旅行,從阿根廷到玻利維亞,一路北上。靠近玻利維亞和秘魯邊界處,有一個湖,叫Lago Titicaca、提提卡卡湖,是世界上最大的高原湖,海拔3,800公尺,我在提提卡卡湖旁一個叫Copacabana的小鎮上停下,旅館對著湖畔。那時我已經漸漸適應玻利維亞的高山緯度,幾乎沒有什麼症狀(行前我最擔心的就是高山症,去見醫生,拿了一堆藥)。
Copacabana很像五十年前台灣鄉下的漁村,雖然算是觀光鎮,但還是很安靜,離什麼地方都很遠。老舊的mercado(市場)沒有幾家攤販,顧攤位的年輕女子看起來無精打采,貨物也乏善可陳,逛了一圈,買了兩根香蕉。晚上在湖邊吃鱒魚,魚小小瘦瘦的,也許在高地生存真的很辛苦——我想到在前來此地的巴士途中,看到路旁農家牧養的牛,全部都是皮包骨,瘦瘦地啃著光禿禿乾巴巴的草。可以想見那土地多麼貧脊,動物尚且如此,靠這塊土地生活的人,日子難過就更不用說了。
為了減少背包重量,我把接下來幾天不會用到的東西整理成一個小包,寄放在鎮上的旅館,第二天去湖畔搭渡輪。
那是一座沒有網路,電燈以外,也沒有電的島。離開提提卡卡湖之後,坐車穿過玻利維亞邊境進入秘魯,經過一夜,抵達旅館後,才有機會把在島上寫的信寄出:
我現在在Lake Titicaca中,一座叫做Isla del Sol——太陽島的地方,這裡曾是印加王國的聖地,印加王朝信奉太陽,在印加神話中,他們說神祇來自這座島,所以每年連同印加王,都有上千人眾前來朝聖。
島上全是高低起伏的山脈,背著背包爬上長長的石階,住在山頂上的旅館,白天走路去探訪印加王朝留下來的遺跡,放眼望去,高低起伏的山丘,由加利樹林, 島上的印第安人沿著山丘植一小塊一小塊的梯田,山腳下的漁村(湖中產鱒魚和Kingfish),湖的對岸的遠方是Bolivia終年積雪的Cordillera山脈,湖中坐落著其他大大小小島嶼,偶有漁船渡輪駛過。。傍晚散步時,遇見趕著驢子、羊、羊駝回家的印第安人,島上至今沒有車子,也許島上印第安人的生活和幾百年前沒有太大的不一樣,除了旅客從前來朝聖的印加人變成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
我想太陽島是我見過最美的島,去看印加遺跡的路徑也是我走過最美的之一,我們雖也有不相上下的風景,但太陽島有印加遺跡和印第安人。白天湛藍的天空,到了晚上便繁星點點,同樣,離家以後,我還沒有看過這麼多星星,而因為這裡海拔四千米,星星更大更亮,近乎金色。
我沒有去過希臘小島,但是我心目中村上春樹《人造衛星情人》中的希臘小島,就是太陽島的這個樣子,湖水透明澄澈,即便從山頂也可看見湖中的水草。。
在這裏除了走路也沒有別的事可以做,第二天我和渡輪上遇見的哥倫比亞男生走去島北端的遺跡,第四天我則獨自去找島南端的小神廟,走過印第安人的梯田,經過他們的後院,養雞啊豬啊。種植的也許是玉米和小馬鈴薯。。走路以外,早上一個人摸黑走過由加利樹林爬上山丘等日出,傍晚坐在旅館的陽台上看夕陽。。
早上看著湖吃早餐,在這裏我固定去同一家餐廳,廚師非常棒,早上煮魚湯或quinoa(我非常愛的一種印地安穀物)湯做早餐給我,儘管浴室沒有沖水馬桶(要自己舀水沖,但很乾淨),沒有熱水澡,但看著湖喝魚湯的時候,還是覺得自己像國王。。
但即使是這麼美的島,也不能一直待下去吧。今天早上我最後一次看著湖吃早餐,還是無法不打心底讚嘆:這麼美的湖,怎麼看都不會膩吧。但同時也知道,明明昨天下午我就已經覺得有些悶得慌了。。
在太陽島待了五天,今天下午就要離開了。
我在南美洲第一次吃到quinoa(藜麥),那時候quinoa還沒有變成superfood,是南美洲隨處可見的食材,到秘魯後,在市場裡看見一個一個大麻袋的quinoa放在地上,紅色,紫色,白色,黑色各個品種,非常便宜。買了一小袋,回到背包旅館,向旅館的人請教怎麼煮。後來quinoa變成所謂superfood,在超市放在和其他所謂health food、gluten free的食材放在同一區塊,價格高昂,我一直耿耿於懷很不以為然。
旅行的時候,到後來有時會花更多時間在想要吃什麼,也許美麗的景致看多了也會累,或者說已經飽和無法吸收。我記得那趟南美旅程到最後,我已經沒有到處探索的精神跟興致,曾經一整天待在旅館,看九把刀的小說(為什麼是九把刀,我也不知道)。
我有時候會想起太陽島,那座沒有車,(差不多)只有一條路的島。走在路上的,只有人和驢子,以及可以輕盈地跳躍於山坡間,有時會穿越路面的羊跟羊駝。想起沿著島的山脊,從南到北,去找在島北端的印加遺址。路上大部分時間沒有其他人,偶而會遇見要去田裡的印地安農夫、背著包袱的印地安婦女,以及少數的其他背包客。幾百年前,來太陽島朝聖的印地安人,走的也是這一條路。我猜那石徑路幾百年下來樣貌大概沒什麼改變,走在石徑道上,時空彷彿是連續的;我和幾百年前的印第安人走在同樣一條路上。
太陽島其實並不大,兩個小時可以從島的這端走到另一端,大部分坐渡輪來玩的遊客都是當天來回的day tripper,會在島上過夜的旅人不多,而所謂的旅館,更像民宿。我卻在島上近乎無所事事地待了將近一個禮拜,島上那一條路、印加人的朝聖故道,我來來回回地走了三四次。我為什麼會在那座島待上那麼多天?只是因為玻利維亞作為南美洲最窮的國家,物價低廉,讓背包客可以待地更久?
無論如何,太陽島在我的記憶中特別,也許因為島上那一條路,踏上了就彷彿延續著幾百年前印地安人的足跡,也許因為我在那島上無所事事,也許因為它可能是一個我不會再造訪的地方,畢竟那島座落在南美洲的高原湖上,並不是一個那麼容易抵達的地方。
如果我掛念一個地方,是因為她很接近,或是因為她只存在於記憶中?或者像有人說的,住過好幾個地方的人,此生無論到哪,都是永遠的異鄉人;我們總在一個地方思念另外一個地方。那麼也許太陽島也只是一個隱喻,就像在卡爾維諾的《看不見的城市》裡,馬可波羅向忽必烈描述他所遊歷的五十五個城市,但其實每一座城市也都是他的故鄉威尼斯。在移動並不艱難的時候,我渴望遠方。不能旅行的時候,當我說我想念一座島,我想念旅行中的島,我也想念亞洲那塊溫暖潮濕的島嶼;我也想念地球彼端,作為我此刻的antipode、對蹠點,那座不那麼溫暖的島嶼,或者更確切的說,我想念島上那個據說潮濕陰鬱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