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翦商:重塑華夏上古敘事
本書的作者李碩堪稱天才歷史學家,有著數學家的邏輯跟文學家的想像,透過解讀考古報告與親身走訪遺址,李碩建構出顛覆傳統觀念的結論:上古人祭的消亡與周滅商有關。這是本書的命題,作者從上古開始的論述圍繞著這個主旨,也隱含著整個華夏不堪回首的記憶與自此的道德新生與民族性的塑造。書中依序觸及了新石器時代的宗教祭儀、夏朝於眾部落中的崛起、商人鞏固中原王權、以及最後周人如何重塑華夏意識。閱讀本書,彷彿與作者一同看著夏商周的遞嬗,那些繁華與血腥歷歷在目,既沉重又深刻。當作者在考古現場看著出土的無名屍骨的時候,需要多強大的心智才能冷靜理性地在這些遺跡當中來回檢視並歸納敘事,應是作為讀者無法想像的。
史前時代的人祭
作者開篇就給讀者震撼彈,以文字重現殷商的人祭現場。對我來說,文字給的腦補空間更甚於圖片,差一點不到半途便已廢書,但是作者的功力即在於此,用如此寫實的文字讓人親臨現場,雖然揭開殘忍的瘡疤卻因上古的神秘使人欲罷不能、欲探其底。
人祭指的是將人當作獻祭之物獻給鬼神,是一種宗教儀式。古人相信,這樣的祭品會讓天神滿意,從而保護他們、祝福他們;在當時,人的地位就跟牲畜一樣,可以在祭壇上被任意肢解,甚至這樣的祭典儀式被當作一種感官的饗宴。這放在現代自然令人寒毛直豎,但是並不只中國有這種儀式,遠在中南美的古文明帝國也有、在一神教起源地西亞也層出不窮。因此,這樣的祭祀方式其實是史前時代的普及現象,只是有地域跟程度之分,有的地方多且雜,有的地方少而從簡,有的地區甚至沒有這種習慣。
在中國有許多不同系統的文明,各有自己的文化,也互相交流。商人也是遍佈在各地的土著中的其中一支,並且經由遷徙、交流、融合而壯大,在部落逐漸匯集成複雜社會之後,整個人祭儀式被系統化,成為商人的標誌性文化。
宗教是文明的起點
作者將整個上古史的發展梳理清楚,從新石器時代部落林立到中國第一個王朝建立。夏朝其實不算是我們認知中王權集中的帝國,而是鬆散部落時代中的一個強大部族,因為青銅技術與稻作能力而勝過周圍土著,進而使其屈服依附。然而,礙於時間久遠,我們無法確切知道夏商遞嬗的原因,只能從遺址中找尋爭戰後的蛛絲馬跡。我們發現夏朝建立起來的建築被迥然不同的風格取代,也就是從異地帶來不同文化風俗的商人,但是戰爭何時發生、原因為何、兩個部落各自經歷了什麼則不得而知。
商朝的發展則比夏朝來得容易推敲,因為他擁有/繼承了文明三要素:城市、文字、冶金技術,我們可以從器物與文字推斷當時得社會面貌。商代最著名的甲骨文是紀錄占卜與祭祀的文字,也是漢字的起源。所有文字基本上都是象形的,各有其意義,只是這些意義會隨著時間而轉變,像是「亨」其實是享的意思,表示獻祭給先王享用;「貞」其實是占,表示占卜之意。透過這些卜辭,我們大概可以推測出當時的占卜主題、祭祀情況、人牲數量等等的資訊,進而推敲出當時的王朝規模,還有商人對於鬼神的態度與重視。因為在上古時代,沒有什麼可以判斷周遭環境會如何改變的依據,人們只相信有他們無法理解的力量或人在操作這一切;因此,透過占卜,人們可以一探天機、預知未來,並以此作為決策標準。
讀到這裡的時候有發現,商人對於鬼神的崇拜也隱含著族群的世界觀,他們自認是從鳥來的天選族群,所以他們的首領(特別是先王)跟「天」可以直接溝通,透過獻祭可以將需求直達天聽,透過占卜可以略知神意,進而保守國運與國民。這某種程度上跟西亞的前一神教世界觀類似,神是一個具體的概念,不同的神可以左右人世間的大小事,可以有情緒,如果不滿意祭品可以懲罰人間;這樣的神不像之後的神一樣遠離塵世,而這種宗教呈現出來的線性世界觀並不包含正反合的辯證概念,所以不存在商朝秩序被推翻或改變的假想。
易經的弦外之音
那麼,翦商的概念從何而來?作者表示,一切的答案都在易經裡。
在這之前,我們必須先了解甲骨卜辭在這之中扮演的角色。作者重新詮釋了商王的甲骨卜辭,發現周人曾為商朝的附屬,負責提供獻祭的人牲給商王,也因此與周遭部落交惡,更失去了同源「羌人」的支持。看到這裡不免疑惑,既然商周有合作關係,而且顯然商對於周並無惡意,為何周要推翻商呢?況且,作為一個邊陲小部落,有實力對抗泱泱大國嗎?
商王壟斷祭祀與占卜的能力,只有他可以跟鬼神與先王溝通,然而在周原的遺址裡,居然發現了類似的甲骨卜辭。作者表示,這是周昌文王的秘密研究,他想要複製商王的占卜能力,來預測事情的發展。這只是重塑世界觀的第一步,當時文王還不清楚事情會如何發展,周人的勢力也不足以對抗商人。
文王的研究一直持續到他被商王召見並成為階下囚,易經便是他研究的紀錄。作者分析,易經不只是占卜之書,更是文王在殷都的見聞。很多卜辭跟爻辭都隱晦的記錄下當下發生的事跟對應的卦,當然絕大部分是祭祀現場,畢竟他當時也是可能被獻祭的候選之一。不過,最怵目驚心的,其實是作者從易經中推敲出的周昌長子伯邑考被獻祭之事。(聖經中也有長子獻祭的記載,看來也是各地部落普遍的行為)
昔日的人牲供應者,居然淪落到變成人牲,甚至保不住自己的長子,這樣的身分轉變促使文王形成了改變互換的世界觀:既然現在商朝在上,那自然也會有周人在上的一天。因此,文王的卜辭很多都有相對應的陰陽概念。這在當時是個話語解釋權的遞嬗起頭,代表商王並非唯一一個可以得到天啟的人;在上古崇尚鬼神的時代,得到天啟可是一件大事,如果文王可以跟上帝對話,是不是真的代表著什麼?
遠去的上帝與鬼神—早熟的中國文化
文王必須重新建構他跟上帝的關係,並像商王一樣壟斷解釋權。商人的神靈多樣,各位先王也位列其中,而周昌為了將商王的神性屏除,並將其他居民納入盟邦中,便開啟了一場一神教的宗教改革。他詮釋的上帝等同於商人的至高者,先王、鬼神與其他神祇並未在他的解釋範圍內;他告訴周人與盟友,上帝要他翦滅無德的商朝。上帝不只是商人的上帝,而是大家的「天」,不只眷顧商人,也眷顧擁有德行的周人。
這裡作者用了一個非常經典的比較,他將文王與摩西相比:「摩西是把上帝和特定族群綁定,文王是解除上帝和特定族群的綁定。」
在武王滅商之後,周公更改了整個敘事,因為文王的兒子們都不像他一樣有天啟,他們時常懷疑自己沒有了文王的天啟,是否還站得住腳?因此周公重新改寫了改朝換代的敘事,也就是我們現在所熟知的那一套「因為商紂無德,所以自取滅亡。」這樣以德之角度重構的歷史將神的影響力降到最低,也同時屏除了殺人獻祭的文化,以統治者的德行為起點,說服眾人有德之人才能得天下。
作者表示,這樣將上帝恭敬地請到遙遠的彼岸,以模糊的「天」來表示,不再是人格神,造成中國文化的過於早熟;在西方世界,神權的遠離發生在近代,這讓中國上古文化出現了極不尋常的空缺,也因此需要道德敘事來填補。
這樣的發展其實也可以解釋為何在東亞這片土地上沒有發展出一神教。嚴格來說,其實有,但只是曇花一現,在文王要建構翦商敘事的時候,曾經將唯一的神拉過來站在他身邊,但是這個信仰因為神啟的獨佔性而失傳。反觀西方基督宗教則枝葉繁盛,根據聖經的敘事,因為這樣的天啟獨佔雖然被使徒壟斷,但是是一代人的共同記憶(不排除被改編的可能,就像中國的神話傳說一樣),而且有傳承的可能,到了後世還有聲稱得到神啟而開啟新流派的事蹟。而文王的神啟在他兒子那一代就失傳了,這樣的早熟是世俗的起點,也是德政的起點,使之後的獨尊儒術成為可能。但後來演變出的造神,又是另一回事了。
周人重整華夏敘事
在周人滅商之後,為了抹去周公文王一代人在殷都的記憶,周公「制禮作樂」,將人祭抹除,也將夏商的王朝更迭描述成末代統治者本人無德無能的結果,也順便將上古時期的帝王德政化。然而實際上,夏代以前的事情無從考證,周公一代人或許有口耳相傳聽到一些事,但主要還是依照自己需要的目的描述上古歷史;而商代以後,人祭現象並不僅限於紂王如此做,乃是整個商文化的特點,但是為了敘事需要,周公的論述便放大了紂王的殘暴以合理化文王受天命的征伐,同時也將人祭從歷史與現實中抹除。因此,我們現在接觸到的歷史,都是周公一代人改寫的。
作者發現,孔子似乎有發現被周公隱藏在周人敘事之下的歷史,但是最終還是以著述六經,將德行至高化,也將商周易代的往事永遠埋葬了,直到今日。
在作者看來,周人是華夏民族的起源,也確實其來有自。因為中國的概念本身隱含了諸多民族在同一塊土地上的生存,以及在吸納各種族進而擴大成國族之後所呈現出來的民族性;在周代,是各個部落周化了,周氏族強大起來,而只有少部分互相同化。這就是中國歷代王朝在做的事,不論如何融合,總是掌權的強勢部落(特定一群人)可以繼承「中國」的頭銜,吸納各方民族,形成新的認同。
在退一步來看,夏朝與商朝又何嘗不是如此?夏人與商人都是地區部落,因為有突出的生存能力與技術而能在部落叢林中脫穎而出,進而吸引周遭部族依附。而強勢文化就是有能夠同化他者的能力,所以經過通婚,夏商人的文化擴及到更遠的地區,更多人的部落認同是夏人或商人,又再次壯大了這兩支部族。週而復始衍生出複雜的社會結構,演化出王權。只能說周人的華夏改革太徹底,儒家在後世強勢主導論述的情況下,只有周人的敘事留下來。或許到漢代,民族認同又是另一幅風景,否則現在也不會有「漢人」之稱。
結論
作者閱歷報告無數、文字功力深厚,將上古社會描述與人祭儀式穿插呈現,好像織布一般,讀者到最後才漸漸看出整幅圖畫的樣子,前面所說的枝微末節的小事都有了其意義,在廣大的歷史洪流裡扮演舉足輕重的角色。
本書也提供了一些有趣的小知識,像是「周公解夢」的由來是因為武王在滅傷的過程中夜不成寐,時刻擔心父親的天啟沒有降臨自己,也因為親眼見到哥哥在殷都的遭遇而落下精神疾病,所以當作噩夢的時候,弟弟周公就會來解夢安撫他。另外一個,則是「姓氏」的由來。「姓」跟「氏」表示不同的意義,但是這個習慣在春秋戰國之後就被逐漸淡忘。在上古時期,「姓」表示血緣相同的族群,是給女性使用。一個族姓裡面會有好幾個「氏」族,以地名、國邑甚至官名來劃分,專給男性使用。所以我們常聽到的「姬姓周氏」、「嬴姓趙氏」都是一個大的血緣群組裡繼續按家父長劃分的氏族。姓的使用表示一開始的母系社會,但「氏」的出現則標誌父權的誕生,兩者並用的上古則是處在母系與父系社會的轉換時代。
本書的限制在於,由於時間離現在太過遙遠,很多墓葬遺址都被破壞殆盡,尚未破壞的也被一層層的地層積累掩蓋,挖掘困難;再者,甲骨文破譯困難且有所缺漏,也讓商周時代蒙上神祕色彩;對於夏朝,由於信史的缺乏,更是無法參透,只能依靠後人編纂的史書進行推敲,然史書的來源成謎,很多也都是經過歷代政治需要而改編,周人重整華夏敘事就是很經典的例子。以上種種困難,都在在顯示作者能夠依靠極少的資源建構出全新敘事,著實驚人。
不過在閱讀期間,也確實有過一些批判的思考:作者這樣的詮釋,就是對的嗎?就是唯一解嗎?作者指出了左傳、史記等史書的不合理之處,但易經難道沒有被改編過嗎?(作者的假設是沒有,只有加註)其實歷史總是這樣迷人的吧,以前只有易經的時候,解經者只能按圖索驥,字面翻譯;現在有了考古遺址,還原一部分的時空背景,對照古書的記載,呈現出新的面貌,那也未嘗不是件好事,隨著新的考古遺址出土,或許我們對上古會有更多不同的詮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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