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交談的陪伴
充滿煙味的手指、泛黃的指甲
對於祖父,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充滿煙味的手、以及手指上泛黃的指甲。因為左手的呼吸道從小就很敏感,所以吸菸的祖父出現在附近的時候,就會因為聞到煙味而咳嗽。也許是想親近孫子,所以祖父在靠近左手附近的時候從不吸菸,從左手還沒有甚麼知覺開始,似乎就是如此。知道祖父吸菸,還是因為他的手指,對小孩而言,牽著自己小手的大手,比牽著手的人還有印象,有點像是接觸到才意識到存在的感覺。小時候牽祖父的手的機會不多,因為與祖父住的並不近,但是在這些不多的機會裡,總感覺祖父粗大厚實的手掌,上面總是有洗不掉的煙味。
對於祖父的另一個印象,就是祖父的手上總是泛黃、粗厚的指甲。祖父的手與父親的手很像,都是厚實粗大的,種地勞動者的手。又粗又大,從小就感覺力量很大,可以把左手拎著題來提去的那種感覺。兩者的指甲也是感覺巨大厚實,儘管祖父的手更粗,而且指甲總是泛黃,那種長年耕作,洗不白也養不細的粗曠。這樣的手,小時後拎著我的時候,記憶中回想起來的感覺相當安全,就像是被穩定的扶持著的那種感覺,讓以前小小的左手有著安心的依靠,可以倚靠著面向全世界的感覺。
懂事以後,才知道為什麼小時候家裡過得很緊張,好像總是很快就沒錢了的感覺。後來才知道,原來左手的祖父以前是村長,過去腐爛的鄉村體系中,村長就是村民貸款的保人,那些不負責任的村民耗盡了貸來的金錢後,就偷偷打包跑路,留下跑不了的祖父幫忙還債,那個年代這種狗屁制度,害得老實又負責任的祖父很快就賠光了自己的土地,然後還背了一屁股債,左手的父親拚了命的賺錢,就是為了償還這些不負責任的爛人欠的債。也漸漸的懂了為什麼當年父親每個月都拼命擠出一點錢去買愛國獎卷,他就是好想把債還掉,讓賺來的薪水可以改善生活而不是拿去填補不負責任的人留下來的坑。
印象中左手的祖父與父親,沒怎麼抱怨過這些事,他們記得怎麼發生的,他們知道這些債的現金根本我們就沒享受過,但是他們也毫不猶豫的扛起落到身上的責任,既不怨天尤人,也不情緒抱怨,就是踏踏實實的還清債務,然後才漸漸的看到祖父臉上開始出現輕鬆的笑臉。這樣的態度,也讓左手深受影響,不過,肯定父親還債是有點壓力的,一有空,他就抱著民法鑽研,除了當年想要報考法院的公務員,這其中未嘗沒有想從法條中為家裡找出一條提早擺脫債務的想望。受到父親影響,左手也很認真的學法,不過那是成年以後的故事了。
赤腳走田埂,步伐比穿鞋還穩健
小時候的日子,總是過得糊裡糊塗的,永遠記不得何時要放甚麼假,甚麼時候要回祖父家。只記得時不時的爸爸就把我帶回那個時代要經過重重轉車,還要走很漫長山路才能抵達的祖父家。而且每次回家總要住個幾晚才走,走的時候又是各種不捨,其實當時父親回家,多半是農忙或者風災過後,回去幫忙的,小鬼不懂,只記得一個人在那裡的無聊,以及一個人在不熟悉的鄉下的各種害怕。你問甚麼樣的害怕?你知道的,城市土包子又不擅長交朋友,又只會玩學校跟其他小朋友一起玩的遊戲,對於鄉下孩子才玩的摘野果、抓小蟲、摸魚掏蝦、設陷阱抓竹雞,還有陪伴家裡的小狗小貓之類的遊戲,除了不熟的陌生感以外,就是被同樣不太適應的媽媽嘴裡時不時發出的"別去,髒髒。"搞得渾身不自在,只剩下恐慌的土包子左手。祖父在忙完後,可能看左手無聊的轉圈圈,所以帶著當時很小的左手去田裡摘菜,說是田,其實是溪畔或丘陵坡邊強行開墾出來,無法登記所有權的畸零地,那些,也是家裡僅有的土地,散播在很廣的整片山凹和溪畔,作過村長的好處大概就剩下清楚哪些地還可以開墾又沒有列管,可以先佔著使用罷了。被拎著往這樣的田裡走的左手,還是這個怕被咬,那個怕髒髒,走的彆扭又不習慣,結果一從道路轉入田地間,就見祖父把拖鞋丟到籮筐裡,開始赤腳前行。那時的左手可能有點羨慕吧,至少祖父沒個媽會在旁邊歇斯底里的鬼叫著髒髒。祖父心裡有譜,那些菜能摘了,足夠晚上大家吃的分量又需要多少,當左手還努力的在不寬闊的田埂上蠕動的時候,祖父已經快手快腳的領著鐮刀收了需要的蔬菜,然後把所有收穫都丟進籮筐,回頭撿起沒前進多少步的左手,回家。依稀記得,當時的左手約莫是在想著:嗄?已經要回去了,要走多久才能回到路上?
不過沒長大的小孩,總是糊裡糊塗過日子的,反正努力長大就是。所以早就記不得最後怎麼跟祖父屁股後面回到家的,只記得當天晚上吃的菜就是田裡摘的,更不記得祖母怎麼趁著黃昏餘暉,拎著收回家的菜到河邊快速的清洗撿摘乾淨,然後在全家的期盼中作好上桌的。那個時候還是用的耳鍋跟大灶,哪有後來的天然氣方便,也就是用慣的人才能這麼迅速的處理好。以前小時候不懂的,後來漸漸的就懂了,在一些熟悉的身影消失之後。
背影猶存,村裡處處是人情
左手對於還債這件事的痛苦沒有甚麼具體的感覺,也就是心疼拼命想賺錢的父親的幾句抱怨罷了。但是長大了才知道,當時祖父揹著的一村的擔保,讓整個農村富裕了多少,一直到後來跟著父親在村裡串門,看著每一村每一家的表情,才知道祖父幫著這一戶那一戶的改佔了不少的生活,不過,自私的人依舊自私,據說那些逃出去的友人從此玉村裡斷了聯繫,有的賺了錢回村裡囂張,但是就沒一個站在祖父面前能執起腰來的。那些當時看似永遠還不清的債,都是祖父跟父親還了的。當道過年,這一家那一家,每家都給祖父家裡送點祭肉跟切雞的時候,才能感覺到農村裡濃濃的人情以及村民的感謝。不過,痛苦的時候大家都沒能力,只能看著,也只能心裡期盼解脫罷了。
無聲的陪伴
祖父只到過台北幾次,左手當時年紀小,已經記不清了。祖父跟左手又有點語言落差,他不懂幾句國語,左手則是台北小孩不懂幾句客語。所以祖父來台北陪左手,其實兩個人都挺痛苦的,都是悶在家裡沒有話講的沉默,左手忙著玩玩具,祖父則是忙著看報發呆。當時大概是各種原因,左手父母都在忙吧?反正需要個大人陪著左手在家,但是卻沒甚麼辦法溝通。一祖一孫的客廳版大眼瞪小眼,左手記得自己也尷尬的不知道該怎麼跟祖父說話,因為說沒幾句,他也不懂,左手也不懂,又不知道有甚麼可以聊的,當時記得最後左手只得躲在一邊裝忙,去跟已經不知道該怎麼玩的玩具奮鬥,現在想想,祖父大概也是已經沒戲法可變,又不是在鄉下可以拎著左手到處去玩,只得看著已經翻來覆去好幾遍的報紙,期待著左手父母趕快回家,好有點別的事情可做。儘管相處得尷尬,左手還記得,當時跟祖父在家哩,就沒有父母天天上班下班那打仗似的節奏,可以安心的在家裡等著玩著、無所事事著,在甚麼都不能做的同年,有個同樣甚麼都不方便作的祖父做伴,一起在家裡發呆。
身影不再
時光冉冉,再怎麼搓蹉跎,左手也終於磨蹭到大學畢業。畢業之前,早已許久許久由於各種學業的緊張及繁忙,只剩下過年才回祖父家,儘管當時父母終於買了汽車,也都考了駕照,回祖父家不再需要擠在長程巴士上經歷痛苦漫長的旅程。然後雖然過程方便了,能回祖父家的時間卻沒有了。不常見到祖父,讓左手感覺一瞬間祖父就從田裡的健步如飛,扛著全村的債也不曾沮喪的堅強農人,變成了只能鴝僂蹣跚的老人。那些村里的感激,也隨著一家家人口的遷出和分拆而淡漠了、生分了、疏遠了。左手大學畢業那年,終於祖父過世,辛苦了一輩子的農人,祖父終於能好好休息不用因為病痛而輾轉難眠。當時左手不太懂父親臉上的表情,但是現在懂了,那是一種鬆了一口氣,知道自己父親不用再被病痛折磨,卻又難過終於失去親人的遺憾。左手當時只是覺得少了一個親切的身影,但是這個身影隨著成長,也由於少見面而變成了遙遠的記憶,祖父的家園也不像兒時那般親切了。隨著成長,時間流逝,好像一切都回不到從前。對於祖父,那個曾經與左手一起在家裡發呆的身影,心底總有點淡淡的想念。
今年是祖父過世的二十周年,左手緬懷心中這個無聲的背影,特以短文誌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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