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冰談《蜻蜓之眼》:後監控時代顛覆人對真實的認知
中國最重要的當代藝術家,觀念藝術家徐冰攜其電影作品《蜻蜓之眼》作客香港浸會大學,這是徐冰執導的首部長片。
然而,這部劇情電影的拍攝手法特異,且打破了固有模式——沒有攝影機,沒有演員,電影團隊花費近兩年的時間,以上傳至網絡的,來自於監控畫面,視頻直播,行車記錄儀等海量影像剪接而成,畫面的每一幀都是生活中真實發生的事。如同放映後與徐冰對談的美國著名電影理論家 David Bordwell 所說,這部電影驚訝地向人呈現出「不規則的美」。
徐冰過去的藝術作品,擅長探索文字語言和溝通工具之間的關係,通過藝術探討文化間的衝突,這部電影恰是用影像的方式完成了這樣的探索。每一幀畫面如同字典裡的文字,徐冰把這些現成的「文字」倒來倒去,最後拼接成他想表達的意思。
以下為當日對談及問答詳細內容:
David Bordwell:《蜻蜓之眼》主要講的是,在監控社會中的日常生活裡,管控和監視是無處不在的,無論在私人空間還是公共場所,監控都不斷在進行。我們知道徐冰先生是一位視覺藝術家,很多人認為他不是電影導演,但在這部影片中,我們發現徐先生的作品啟發了我們對於電影語言新的想象。
不是沒有人拍攝過監控題材的電影,比如波蘭有部電影中,就有很多監控攝像機拍攝的鏡頭;韓國也有部電影,導演提前將監控攝像頭放在某一區域,然後找專業演員在這些區域去做設計好的動作,然後將素材拿出來用。在徐冰先生這部電影中,使用了兩種素材,一種是(被上传到网络的)監控攝像機拍攝到的画面,另一種就是線上收看(直播)的鏡頭。他用很簡約的方法把這些素材進行處理,然後加上豐富複雜的聲音,建構成一個故事。
他將圖像不斷拼接剪輯,他用的聲音,尤其是模仿聲音從不同空間位置發出來的效果,還有角色的聲音,這些都是他主要運用的藝術手段。結果就是,他給了我們一個非常有意義的故事,這個故事可能是分兩部分,這兩部分之間的關係,無論是在視點轉移還是在角色的關係轉變中都非常高明。
徐冰先生這部電影至少給了我三點啟發:第一,是我們人類對於敘述的慾望。這部片子對於影像的處理使用非常簡約的手法,簡約並非簡單,影片需要從上萬的素材庫中非常精心仔細的選出需要的素材,讓我們感覺到的是人類對於敘述故事的慾望之大。從影像給我們有限的暗示,但从最少的資料中我們都希望建構出一個故事的敘述,這是我們的本能。我們總是希望從最少的影像中產生複雜的敘述,還有從簡單的素材中看到複雜的人際關係。
第二,是有關電影美學的。這部影片把我帶到了電影最初的階段,我講的「最初」是不規則的美。《蜻蜓之眼》所有素材都來自於監控攝像機,監控攝像機沒有辦法拍到複雜的攝影效果,雖然他的選材是非常用心和花功夫的。我想起盧米埃兄弟時代(Auguste and Louis Lumière),最初給我們的電影鏡頭就是風景,例如火車進站、工人從工廠走出來,隨便拍就很好看,原因就是記錄現實本身有某種光彩,現實本身就很豐富,給我們一種不能言喻的質感,那種感覺是繪畫等視覺藝術很難做到的,這種現實給我們一種形態的美。尤其在這部片子中,這種形態的美體現在鏡頭位置的不同尋常。因為鏡頭是從監控攝像頭拍攝出來,有很多我們平常無法看到的角度,包括那些從很高角度拍下來的寺廟、城市的面貌,商場,這些尋常的地方但從不尋常的角度拍攝,就讓我們看到了城市不尋常的形態,而這不尋常的角度不是人眼能看到的。在看這部影片時,我不斷地希望從這些豐富的圖像中看到多個角度的內容,我不斷地找尋一些有趣的影子和意外拍到的東西,而所有這些東西都貢獻出一種現代大城市某種形態的美。
最後,我想講一下徐冰先生讓畫面變得複雜所使用的手段。他在畫面中用了很多小格,或者一些標題說明與影像重疊。我覺得他這樣做在一定程度上是在嘲弄監控攝像的本質。因為監控攝像做人臉識別,本質就是為了把人分類,把資料分類,把視覺資料分類,這成為他片子中很大一部分的美學構成。我們都知道徐冰先生對科學系統很有興趣,他在這部片子中,將這些文字與影像的張力之間可以建構的關係,跟片中人物尋找身份認同的過程建立了聯係。這部電影真的為我們打開了,且延伸了電影和錄像之間的可能性,有很大的啟發,讓我思考藝術性和技巧運用之間是怎樣的結合。
徐冰:David Bordwell教授的評價到位,不愧是電影專家。我的藝術創作喜歡用這種聲東擊西的方法。我的很多作品看起來都是在很認真地說一件事,但實際上也許我在說別的事,或者說我是在很努力地去製造出一個事實,可是最後,這事實又是虛幻的。David 看到了我這部電影真正想說的事情。
我之所以執意要將這部電影作成劇情電影,是因為很多人認為徐冰作為一名當代藝術家,觀念藝術家,他的電影一定是非常觀念的,或非常實驗性的。實際上,我這部作品是對劇情電影,大片電影的戲仿。
這部作品以劇情電影的形式呈現出來,藝術的張力就會變得非常強。因為人類現有的知識和電影概念是無法界定這部作品的。舊有敘事電影中一些鐵的定律被這部電影打破了,比如劇情電影必須要有攝影師和演員。這部電影參加電影節送審填表時,問這部電影是劇情電影還是紀錄電影,演員是誰,攝影師是誰?其實我們都沒法填寫,因為這些送審表格都是在這種電影出現之前製定的。
這部電影的概念最核心的實驗性在於,我們以往所見的故事片都是演出來的、做出來的,而唯獨這部劇情電影裡的每一幀都是真實發生的,所以電影表面的實驗性就可以被藏起來了。
David 第二點談到關於電影美學不規則的效果,在做這部電影時,我也有考慮到移動影像最原初的目的到底是什麼?當然我也想到盧米爾兄弟這些最早的電影本質,這讓我意識到,後來的移動影像被人們用來造假。絕大多數移動影像,包括我們的電視,包括今天在這裡和大家交流,我會隨時意識到我的交流是公之於眾的,所以我的表演性一定是不可避免的。而監控錄像,由於被拍攝者的不意識到,從而呈現了人類最真實的狀態,就像最早的移動影像的魅力,在於記錄了人最真實的面貌。
David 也發現了在這部電影中存在一種真實的美。這部電影在美學中最有價值的部分與David 所述相同——就是這部電影的每一幀畫面都不是為了藝術和美而設定的。因為設置監控攝像頭的人並不是從藝術和美出發的,而是從設置這個攝像頭的本來目的,或者說是為能夠記錄下可能的更大範圍;它的目的和藝術目的是不一樣的,而這樣的設置給了我們很多奇異的鏡頭。我們知道,專業的攝影師或者說美術學院學生畫靜物,擺靜物有一定格式,總是比較程式化。專業的攝影師非常講究鏡頭的推拉搖移,這是人類總結出來的鏡頭運用方式。但是我想,更豐富的鏡頭運用,是在專業攝影師之外的。
David 第三點談到了我怎樣將畫面進行更豐富的處理。實際上他談到跟蹤或者人臉識別的那些方塊。其實出現這種形式的部分,是屬於同一層次的敘述關係。這個電影的敘述關係有這樣幾層:首先是警察的視角,還有就是女主角的旁白,而後是男主角變成女主角後的畫外音,再有就是機器對人類複雜現象的分析。能看出David 對我其他的藝術作品是有了解的,我很高興他能夠看到我對語言,人工化不自然的分類有興趣,所以他說這就和身份拉上了關係。對我來說,這部電影每一段畫面就像字典裡的每一個字一樣,等於說我把這些現成的文字倒來倒去,最後拼接成我想表達的意思。每一段畫面都不是我自己製造的。
問答環節:
問題一: 你的創作概念是聲東擊西,這部片子表面講的是看似不可能完美的愛情故事,但是擊西的是什麼呢?就像電影《孩子》,也用很多並非自己拍攝的素材來建構敘述。但是與您這部作品有很大的語境分別,現在監控攝像頭無處不在,給人一種壓迫感。比如像中國監控攝像頭,其實英國也一樣。
徐冰:實際上,這部電影表面上講的故事都不是我真正要說的,這部電影我最終想說的有幾點:首先,我想表述今天這個時代已經是後監控影像時代。很多人問我這部電影為什麼不控訴監控?就像《1984》一樣。其實我想說的是,監控原始含義就是「監視」和「控制」,各國政府都需要通過它來監視和管理。但是這部電影中每一幀畫面,或者說99.9%的畫面都來自民間公司或者個人上傳至網絡的,今天的監控和我們人類的關係其實已經遠遠不是《1984》奧威爾那個時代了,絕大多數監控已經是被民間掌控的,而人民怎樣使用監控,讓自己獲得更多利益,通過監控和世界發生關係?或者說,今天有一個人可以只用民間的監控畫面就可以做出一部完整的劇情電影,這已經深刻說明在今天監控和我們日常生活的關係,這是電影要說的一個部分。
另外,我還想通過這部電影提示人們:在今天,舊有的任何概念,包括法律、道德、政治、宗教,一切的一切,任何領域都變得被動了。在這麼急速變異的世界中,我們舊有的概念、知識範疇;包括電影的邊界,人的邊界,人對真實存在的認知,都開始受到顛覆。
問題二:鏡頭都是從監控視頻網站獲取的,據我所知這些網站都不太合法。您是否有咨詢過律師的意見,怎樣規避法律風險?還是您在藝術創作時不在意這些風險?
徐冰:這部電影要討論很多電影之外延伸出來的事,比如法律。我們咨詢過很多律師,但是幾乎沒有一個律師說得清楚這個地帶的邊界在哪,因為現有法律條文還是在這些監控技術新現象之前設定的。我們曾去咨詢網絡公司,他們說這些肖像權不屬於他們,屬於被拍攝者。
在電影制作後期,我們努力尋找影片裡出現的,我們認為涉及肖像權問題的人。我們為什麼能夠尋找到差不多90%的人,並得到肖像權授權,因為監控畫面右上角有衛星定位顯示,此景發生在哪個城市,那條街、哪個餐館……尋找這些人是學習和受啟發的過程。在今天,普通人和攝像頭的關係,被大大擴展。再比如,我們在這裡討論隱私問題,要知道你來此一路的行為已經被數據化了,大數據公司通過你的行為豐富了他們的財富,但並沒有通知你,是否同意。
問題三:我很想知道劇中女主角是被謀殺還是自殺?在這麼多監控下,真相有沒有被揭示出來的?是您不願意將其揭示出來還是不可能被揭示出來?我想知道您這個情節處理的初衷和目的。
徐冰:其實不用糾結於肉身是自殺還是他殺,或者是否已經死亡。電影有另外一層含義,就像佛教對我們肉身的看法,所以影片開始和結束都在寺院。電影中主角的生活是由很多人的真實生活片段湊成的,這裡就涉及到,這些毫不相關的人的生活片段被我們用來組成另外一個人的今世前生。那這些被我們使用的人,他們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他們是來世的關係還是靈魂附體的關係?另外這些人和主角又是什麼關係?這個主角是否真實存在?就像手機和我們每一個的關係,就像隨時隨地在配合著演雙簧。到底肉身對世界來說是真實的?還是與手機配合隨時發佈出去,讓世界了解的你才是真實的?
問題四:電影中有很多關於自然災難的視頻,穿插用意是什麼?
徐冰:那些災難視頻的穿插首先是為了製造一種可看性和緊張感。其次我想傳達一種感覺——我們團隊的人用20台電腦24小時下載網上的監控畫面,做了三四個月之後,出門就變得很小心,因為發現這個世界的不可控超出我們的想象。這種緊張感來自於,由於監控技術,我們終於有機會可以同時看到世界上同時間發生的各種各樣的事情,監控讓我們可以用網狀的視角來看世界,所以叫「蜻蜓之眼」。可以發現吵架同時伴隨著颱風的緊張和起伏,我們希望盡可能讓這些不相干的畫面對人物情緒的推動起到作用,但把這些結合起來並不容易。另外,我也想把自然人古典的愛情,放在今天不可控的世界之中,更顯示出它的微小和脆弱。
問題五: 我認為實驗片很沉悶,但這部電影卻輕鬆,這和您將監控素材有效結合有關嗎?
徐冰:這部電影有點像對大片的戲仿,從頭到尾我們都在認真安排每一幀畫面和細節,物盡其用。觀影人總是在提著興趣,像玩遊戲的不確定性。我認為實驗電影是工作中或者圈內人自己的作業,或者說同仁之間的交流,它一定是很悶的。我之前很喜歡實驗電影,但後來漸漸失去興趣,是因為它的挑戰力度遠不如完成的一部完整的敘事電影。我很喜歡真正雅俗共賞的東西,我希望我的作品很平易近人,像一個圈套讓大家先進來,進入後很舒服,進來之後發現這種很舒服的東西確實是與眾不同的,它對思維多少是有啟示的,然後愉快的離開。
了解更多徐冰先生作品,請參考其個人網站 及 亞洲藝術中心徐冰專頁
(講稿整理致謝浸會大學文學系碩士生楊鈺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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