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即使容易變成「習慣」，也不是創作人疏懶描寫的理由——《12 日》

《12 日》（Twelve Days，林愛華導演，2023）

當鄧麗欣在《金都》（2019）演活了莉芳，一個最後決定離開婚姻牢籠的女子，如今要在《12 日》回頭飾演處境和性格相似而發展和理念不同的 Jeanie，一個千迴百轉後明知是牢籠仍要回去的女人，也確實是難為情。《12 夜》（2000）裡的張柏芝儘管帶著迷惘和遺憾，最後也走了出去／不再跟去，相隔了廿年（這部續作本應在一兩年前面世的），林愛華的女主角卻要走回頭路，是因為創作者心境不同想求生活安穩（終章就直言「根本沒有愛情，只有習慣」之類的話），還是出於對現今男女的真實觀察，那就不得而知了。

當然不是每部電影都要講同樣的主題，世上既有千千萬萬對癡男怨女，自有千千萬萬種離開和回頭的原因和結果，要寫個愛情觀相對保守的女子，並無不可，但難處正也是描寫她或自知或不自知的回頭理由，而非一味寫她自願被馴服。《12 夜》裡的陳奕迅在機鐵對張柏芝說的那番醋罈子說話，男人要如何如何女人應怎樣怎樣，大抵可視為廿年前的都市男女觀或 MK 愛情學的撮要，今時今日在《12 日》仍大剌剌地說得理所當然，而且內裡的性別觀念更加保守、定型，彷彿時空回到四十年前，尷尬得無法看下去，就不能用「反映現實」說明創作理由搪塞過去的。這是取材上的品味問題了。再說，也許《12 夜》裡的陳奕迅和張柏芝都是愛情上不易相處的男女，各有明顯的麻煩缺點，但無論如何，我們都能在兩人身上找到難以抗拒的魅力，又或雙方都有柔軟起來降溫箍煲的時刻，甜蜜跌撞哭笑吵鬧快樂了一年，短夢美幻而唏噓，易觸動觀眾，也有說服力，畢竟談情說愛「timing」始終是關鍵，遇上了就是遇上了，想得清楚時已溜走了許多歲月。可是《12 日》對馬志威的描寫和設定幾乎從一開始就沒多大吸引力，沒有花言巧言溫柔體貼，不負責任，溝通欠奉，婚後性事也不愉快，一味只是冷待、苛索、責罵女方，連「男人不壞女人不愛」的俗世偏見在此都難以成立（不是霸道總裁，也不是瀟灑浪子，更非花心湯圓），要鄧麗欣白白消耗十年八載青春莫名其妙地回頭又回頭再回頭（因為顧念舊情，因為鍾情外表，還是因為對方有錢能給自己優渥生活？故事裡也沒認真探究過），這樣反而連弱勢一方的女主角都難以令人可憐，只想故事快點完結。

都歸咎馬志威演技拙劣，可是演員演得爛，導演也要負責任。慣演同類男子的演員不少，但想來即使換上沈震軒、栢天男、周柏豪、陳家樂，可能略好一點，也不見得能令全片生色，始終這個男主角寫得太沒意思，許多情節既是老套，也乏人情——妻子撥電話催他回家吃飯，他發脾氣；妻子打保齡球比自己出色，他妒忌；妻子向上流社會的生意伙伴自揭做空姐，他覺得會被人貶視，他怨怒（《12 夜》裡的陳奕迅事業冒升，仍說不上平步青雲；馬志威演的這個男主角竟能一直扶搖直上，也不知憑甚麼了），一直看只令人一直生氣。當然，也許每個男觀眾，都能在這角色身上，找到自己在愛情上的失敗之處，不免暗生愧疚，後悔前事，但實在也不能歸功於編導的處理。《12 夜》裡的陳奕迅畢竟有內心戲，張柏芝更有不少獨白和浮想，這在《12 日》都付之闕如。《12 夜》好些場口設計都見心思（例如從兩個角度呈現男女主角在餐廳的相遇），鄭兆強的攝影也流動且能捕捉細節；《12 日》不是沒動心思，甚至頗考演員演技（例如保齡球場上鄧麗欣的表情轉變特寫），但情節太單薄太無聊，就像「第一日」的颱風天情趣故事，取材和處理就不比一般網片有趣高明（在碼頭這樣冒風吹雨打？在茶餐廳這樣旁若無人？在辦公室這樣狼狽偷歡？在時鐘酒店這樣排隊等房？安排巧合、插入搞笑、考察常理、塑造性格，在此統統失敗，編導的考慮完全是失衡的），入場才五分鐘已覺得非常難耐，到後段鄧麗欣服藥自殺而又受不住但連 999 都駁不通時，不少觀眾心中都只餘恥笑和問號了。近三數年也許有好些更爛的香港電影，但都沒有這部般令人搖頭的。

有不少朋友都很喜歡《12 夜》，視之為市俗情愛經典，儘管早已聽聞《12 日》遠不如理想，但都表示有興趣看的。也不是全無可觀之處，鄧麗欣在戲中實在好看，各個造型都很漂亮，演得也很用心，但考慮到其角色的薄弱描寫，這次真是名副其實的「巧婦難為」，只為她感到可惜。我是很遲才接觸《12 夜》的，若我在廿幾歲的時候看，應該也會心癢又心苦，但情情愛愛之事，年紀大了，反而越加不明白，看起來就沒太感動。近來聽好些女性朋友分享感情事，其中的恩怨愛恨，也許都和 Jeanie 一樣莫名其妙，甚至更加曲折，但她們說得很鎮靜堅定，想得很通很深入，決定了，是離是合也好，就不再嗟怨，悔與不悔只是外人的看法。她們都比電影裡的張柏芝和鄧麗欣走得更前。就只是我不明白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