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體人與她/他們的產地 1:「寫作,是最小單位的自由。」
2009年夏天,那是一個極度缺水的夏天,H先生剛下南部採訪完 天下雜誌新一期要製作的乾旱封面故事,報導全球暖化氣候劇變下的省水農業等等(非常符合以天下為己任的正面精神),趕在颱風前回到台北,這個颱風有個令人頭皮發麻的名字,莫拉克Morakot。
老天就是這麼愛惡作劇。採訪完缺水隔天,南台灣全泡在水裡,哀鴻遍野。
莫拉克引發的八八風災,恰好遇上台灣史上最嚴重的87水災五十周年,事後統計共造成了619人死亡,74人失蹤,農業損失超過160億。也因為如此慘重,莫拉克這個名字被從颱風命名系統中除名,再也不能被使用。
風雨交加了一夜,隔天一早,H先生早上進公司和總編輯討論完後,就和攝影記者兩人,自行開車南下,一路從台北開到旗山和美濃重災區,同步和另一位來自美濃但人有點瘋癲的攝影記者即時記錄幾乎潰堤的旗山溪,我們則一邊尋找著生還者和緊跟著行政院和國軍的救災腳步,旗山一帶沿途慘不忍睹,能看到靜靜蓋著的白布與大冰櫃。那天下午我開車來到濟公廟,廟前廣場淹沒在看不到盡頭的漂流木與垃圾中(可以看當時的天下雜誌),廟裡還有不少人受困,H先生小時候常來旗山過暑假,看到曾經熟悉的廟變成如此慘況,而腳下面踩著和附近可能掩埋了不少人,心情極度低落。晚上我們則趕去當時的台南縣沿海一帶,跟著海軍陸戰隊派出的AAV-7兩棲突擊車前進沿海水淹過胸的地方,搜救被困的養老院民。
隔天,H先生在臨時安置的校園教室裡,遇到兩眼無神但仍堅定的小林國小校長,小林村的孩子們多數都被土石流埋掉了,大半校園與印信都不見了。
校長沒有哭,一聽到我說往小林村的路已經搶通了,顧不得沿途偃塞湖仍有潰堤的風險、堅持要上山去找還活著的孩子與家長們,於是我們開著我租來的四輪傳動得利卡,載著校長回到滅村後的小林村,找孩子們。
那天下午校長和我們一一找到了剩下的孩子們,然後在做完法事的下坡路邊停車,校長終於看見了遠方消失的校園,我點了一支香給他,那支香彷彿有著千斤重擔,校長緩緩地舉起了香在胸前拜了一拜,閉上眼睛,堅強的眼淚就這樣靜靜地流下來。
我躲到得利卡後面,淚流不止。我不是沒有讀過倫理學,但當下仍無法思考這樣殘酷的命題:這些孩子到底做錯了甚麼,還來不及長大就要受到這樣殘忍死亡的懲罰?
那天夜裡的日記,記下了一點覺悟:東方哲學課時教授反覆解釋《道德經》的「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現在殘忍地看懂了。
大人們摧殘這個地球,極端氣候則把不仁不義的報應殘暴地砸在孩子與窮人的身上。
千年前的老子不只是看透了天災,更洞悉了人禍。
救災與災後重建,確實驗證了同篇《道德經》的下一句:「聖人(政治人物)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八八風災,也讓另一位921大地震後就投入災後重建與創辦社區報關注重建倫理、社區發展、友善農業等草根民主、當時正在經營《小地方新聞網》的記者前輩,讓她決定創辦另一個監督災後重建的重要媒體《莫拉克新聞網》,後來則演變成我曾經接案工作過的《上下游新聞市集》,不過那是另一段故事與回憶了。
後來因為即時報導迅速又完整的關係,這篇報導為《天下》雜誌得到了亞洲卓越新聞獎 SOPA的即時新聞獎首獎。同樣也是頂尖女記者出身的老闆,派我和美濃那位有點瘋癲的攝影記者一起去香港代表領獎,那是我第一次得新聞獎,也是第一次到中環參加這種高檔的晚宴。那時對香港的印象,盡是中環所代表的富貴與進步,樸實無華的金融區,精神蒼白又貧脊,其實不能代表香港。
頒獎典禮晚宴上,我領完即時新聞獎後沒多久,有個看起來年輕又謙遜,但充滿活力的女生,領了當年的年度記者大獎。一問之下原來是我常拜讀的《亞洲週刊》記者張潔平,簡直偶像(H先生手比❤️)
去香港領獎前沒多久,H先生才剛拜讀完她寫的烏崁報導。
那時H先生就跟自己說,如果未來繼續當記者,也要像她一樣專業。因為覺得等級差太多,不敢上去要簽名和合照,但暗自覺得只要繼續努力,未來總是會在哪再相遇。
後來,後來,就是十年後的事了。
時光流轉,整整等了十年才見到偶像C本人。這些年,從2005年來到香港唸研究所、加入《亞洲週刊》得獎,接下來C經歷不同的老闆,參與了《陽光時務週刊》、完整記錄了79天漩渦般的香港雨傘運動、創辦了 Initium Media 端傳媒 ,並寫下那句擲地有聲的句子:「漩渦裡的人,有義務說出漩渦的樣子。」
而悲傷的是,2019這個夏天,香港已經從漩渦,崩潰成為黑洞般的痛苦深淵。
H先生一直都有在追星與關注偶像C的傳奇故事,直到她今年創辦了 Matters Lab ,運用區塊鏈技術和貨幣 LikeCoin Foundation來為寫作者創造平台,也「不幸」走上創業之路。
這一次,她說:「寫作,是最小單位的自由。」
這句話,隱約透漏了在不自由的地方長大的,鄉關何處?念茲在茲的仍是家鄉那不自由的地方與家人們。而她仍老派地堅信文字是有力量的,見證、思索與紀錄這個世界的複雜不是沒有意義的。
八月某天,H先生下班後、西裝也沒換,就匆匆溜去聽她對香港2019這場無大台運動的分享,聽得如癡如醉;會後,總是負責打點大家吃喝玩樂的H先生,帶大家一起去吃了大學時代最愛吃的師大夜市大台北滷味(X的還被老闆認出來說很久沒來,是不是胖了)吃飽喝足後,H先生決定鼓起勇氣向偶像C說話。
台北H先生:「你是我很敬佩的記者,你現在創業做的Matters和區塊鏈也是我認為很有意義的事。」
偶像C大概是看多了這種粉絲場面,咬了一口花椰菜,淡淡一笑沒說甚麼。
幼稚的台北H先生眼看沒反應,決定下險棋撂狠話留下印象。
台北H先生:「創業後,我已經放棄當記者了,但我還是想為媒體做一點事。」
偶像C抬頭看了一眼:「噢,那你想做甚麼?」
台北H先生:「說來俗氣,我想好好衝事業賺錢,一邊培養視野和格局,效法我的花蓮前輩童子賢,默默支持像你們這樣的記者。」(講大話還敢說是默默也是夠中年大叔了)
偶像C聽完似乎覺得有點意思,笑著說:「你知道我們Matters是用區塊鏈技術做的吧?分散式資料庫寫上去就永遠不能更改。所以,我會把你這句話放上區塊鏈。」
踢到鐵板了XD
但至少,她是個有幽默感的人,讓這樣的人辦媒體,基本上就不會太偏差。(那些沒幽默感的媒體人方面.....)
她現在做的創業與意義,用她的話來說,就是持續嘗試用最新的語言、最新的科技,來傳遞最經典的價值。
H先生看到的是一種看盡傳統媒體產業的衰敗、香港時代動盪下,不虛無主義、不耽溺於悲嘆,「當仁不讓」的俠氣。
媒體詭譎、時局陰暗,有能力待到最後的人,請記得關燈。
這是大時代才催生得出來的真正記者魂,很老派很純的那種,以及記者在新聞現場深刻反省自己的旁觀者身分後,決定不再坐享理所當然的自由與民主,策馬入林、不怕弄髒雙手,跳下來創業,堂堂正正的面對自己的選擇,少了二十歲那種不必要的悲壯感,堅定而快樂地接受自己無法迴避的使命,縱身一躍,投入自己一生的志業與戰場。
這個戰場就是媒體,以及媒體對整體公民社會、自由民主價值的深遠影響。
而做法,就是從2019的漫長夏天香港這場「無大台」反送中運動裡,萃取出的無領袖游擊戰方式,用去中心化的媒體平台與區塊鏈技術來支持創作者、營造一個線上的沙龍論壇擴散與滲透自由思想。
這讓我想起一生飽受不自由折磨,卻有著最自由思想的母校老師,他的墓碑上寫著「自由思想者,殷海光。」
C和H先生一樣,也是印度聖雄甘地那句名言的信徒:
「你必須成為你想見到的改變。」
You must be the change you want to see in the world.
——— Mahatma Gandhi
她是我的朋友,張潔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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