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典》--- 变(5)
赶到北京医院的老叔别的都没做,先是对着主席的遗体哭了五分钟。五分钟放在平时不算什么,在放着一具尸体的抢救室里就显得相当漫长,陪在老叔身边的土佐开始扭动换脚,暗暗希望老叔早说正题。泪流满面的老叔似乎有感应,擦掉眼镜下的泪水,抽噎着拿出终端平板,在主席遗体旁打开展示给土佐。
那是对天安门城楼各机位监控影像做完筛选和分析的画面,关键部分是捕捉到有蜂状微型飞行器从上空接近主席,经过局部放大和分帧播放,清楚地看到飞行器射出针弹命中主席颈后。这能证明行刺的不是主席身边的卫士,让土佐顿时松下一口气。虽然他不会因此没有责任,性质却不同。老叔给他带来的如释重负,加上老叔给主席流的那些泪,使土佐对老叔的亲近感倍增。作为主席的左右手,二人在主席活着时忌讳往来,在主席遇难后则必须倾力合作才能互保。
中央警卫局士兵已经戒严了国家领导人医疗区,老叔仍不放心,左看右看,拉着土佐到司机休息室外面的天井。那里只是为采光通风,平时无人,因此没装监控。老叔在给土佐介绍危机分析系统得出的结果时,仍然把声音压得近似耳语。
危机分析系统是国安委建立的。基本功能是将已知信息与大数据匹配,加以筛选后按相关度排序。如果信息足够多,数据库足够大,运算时间足够长,便能从大海捞出针来。老叔告诉土佐,对监控摄像捕捉到的飞行器图像排查,已经确定是一个为公安部提供警用无人机的公司生产。该公司老板叫赵归,正在进行搜捕。考虑刺杀不可能是单独行为,目前发现针弹里的神经阻断剂与公安部研发的是同一品种,令人担心有更复杂的背景,找出幕后主使甚至政变集团更重要。赵归与公安部的关系非同一般,大数据筛查显示仅在最近一年他就有三十七次与公安部局级以上官员进餐,囊括了部长、副部长,都是他买单。从这一点考虑,老叔认为案子不能交给警方,免得公安部插手,最好是由中央警卫局主办,国安委提供技术支持。
「……警卫局办案经验不足啊……」土佐有些迟疑,不是不想抓这个权,而是警卫局何止是经验不足,根本毫无经验。对这点老叔当然清楚,只是这个权力不能落入他人之手,一再鼓励土佐勇于承担。
斟酌半晌,土佐断定无论如何承担不了,他打断老叔苦口婆心的劝说:「这样吧,由国安委主办,警卫局支持,这样的安排最顺,各方面都合适。」并且表示不需要继续讨论。
到了这一步,老叔不好再多说,似乎深感压力地接受了这个注定十分棘手的案子。他向土佐表态,破案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抓到幕后黑手和集团,所以必须掌握节奏而非简单求快。土佐同意这一点。
国安委的危机分析系统在运行过程中,会把在筛选、匹配中的主要结果随时传到老叔的终端上。刚才一会儿功夫没看,已经积攒了数十条。老叔对其中一条显出震惊表情,却犹豫一下闭上嘴。看到土佐在一旁明察秋毫的眼神,老叔做出决断。
「不是我要隐瞒,涉及到最高层,纪律习惯下意识地起作用。以前这种情况只能汇报给主席,现在主席不在了,国家危急,不容再守教条。此刻您是中流砥柱,必须对您毫无保留。」
土佐也被那条信息震惊。危机分析系统在做关联性排查中,发现赵归公司的股东之一是总理的儿子。总理是政府首脑,是政治局常委中排名的二号,但是主席经常越界用权,逐步架空总理。总理与主席之间的长期明争暗斗官场皆知。结局是总理步步败退,目前只剩下头衔,明年的党大会一定下台。现在,总理与主席的被刺突然产生了某种关联,虽然绕了圈,考虑背景,却不能不让人怀疑。
如果能抓获赵归,总理是否有关联自然可以水落石出。对监控画面的回溯搜索,在机场希尔顿酒店发现了赵归的图像,从放在房间的行李箱中找到不同的护照和机票,怀疑是故意进行迷惑,本人已经出境。然而对出境录像搜索画面却没有看到他。目前已通过国际刑警组织请全球各航空港查验和拦截。
此刻该怎么办?两人视线看着不同方向,似乎听得见彼此心跳。在主席与总理的斗争中,土佐一直充当主席的打手,主席不便出面的都由他做,毫不留情,甚至变本加厉。现在若按党章规定让总理顺位上台掌握实权,无疑就是土佐的末日,因此不让总理上位一定是土佐心之所求。
老叔其实早知道总理的儿子是赵归公司的股东,那不过是赵归为了拉大旗作虎皮送的股。总理儿子是有白捞的好处不拒绝,根本记不住,如同记不住以这种方式当了多少个公司的股东那样。分析系统却不管这些,查出是股东就是板上钉钉。老叔让土佐看时,自己也装得刚刚知道,如同刚挖出一个惊天秘密。土佐在震惊的同时,心里却如获至宝。
老叔知道土佐希望自己先说想法,做出反复思考后,字斟句酌地开口:「儿子是股东虽不能证明什么,但一定需要先证明不是什么。否则接掌了权力,再证明便不易被人相信。掌权者不被信任,会酿成国家之患。无论从对父亲和儿子负责的角度,还是对国家负责的角度,都应该先证明儿子与主席遇刺无关后,再考虑父亲接掌权力。」
土佐表示赞成。老叔的说法有理有节,深明大义,却担心政治局常委会不接受,甚至这说法根本不会被提出。常委中多数对主席的强势早不满意,只是不得不屈从,现在让相对温和与弱势的总理按程序接班,从独裁恢复到集体领导,比节外生枝对稳定局势有利,对每个常委自身也有利。
「这么大的事儿无论如何不应姑息啊!」老叔感慨。
「话是这么说,但是我们都没资格在常委会上表达意见。即使能提建议,人家不听也没用。」
「国家存亡,匹夫有责,何况我们还不是匹夫。」老叔再次感慨。
「你说怎么办好?」土佐从老叔话中感到老叔有想法。
沉默片刻后,老叔字字如山。
「我们党有过解决四人帮的前例。」
土佐如雷贯耳,半晌才反应过来。「可……那时是有党的一把手支持……」
这让老叔放心了,土佐只是觉得他俩不够采取那种行动的地位。
「躺在抢救室的主席就是一把手啊!你认为如果他活着,会不会支持?」老叔不自觉地把原本称土佐的「您」改成了「你」。「现在的局势比四人帮时更严峻,党的一把手竟会在天安门上遭暗杀!凶手就在党内,而且不知道是哪个人或集团,难道不是危险到了极点?这是千钧一发的历史时刻,采取果断行动一定能获得全党支持!不行动反而会成为历史罪人!」
土佐肥胖的身躯似乎被狭小天井憋得难受,用力吹气减轻压力。连续的长出气吹得天井里死气沉沉的空气都流动起来。
「……可是得有程序才能服众啊……」
「程序有。」老叔拍拍土佐扶在栏杆上的胖手,安抚他的激动。「国安委处突组被赋予了这种职责——在国家面临危机时可以采用任何手段,包括超越宪法。国安委的职责条例则有规定,在处突组组长无法履行职责时,由副组长代理组长——我是处突组副组长。因此我可以负起这个责任。」
危机关头为了挽救党和政权,法律和制度都不能成为贻误时机的障碍,这一点从来是共产党权力集团共同认可的。主席搞出个处突组承担这种角色,是要由自己控制这种危险的权力,避免他人染指。处突组是国安委的下一级机构,副组长的级别无需很高,选一个老叔做杂务,同样也是防范他人染指这权力。然而主席立规矩时想到了一切,唯一没想到自己会死。正是他的死让老叔突然有了谁也没想到的权力合法性。
老叔从最初就明白这一点,那时别说没有任何人看到这种可能,连他自己在脑海最深处也不敢多想。然而现在这就是白纸黑字的程序,无可辩驳!土佐立刻从中看到可利用处——既然规定了处突组在危机期间有权采取一切措施,此刻接受老叔的指挥便符合程序,无论老叔要他做什么,也不管后果如何,责任都不在他而在老叔。
土佐调整了呼吸,变得平静,换成下级对上级的神态转向老叔。「党和国家值此危机时刻,中央警卫局必须服从中央处突组的指挥。」说罢右手在眉前举了一下,可理解为含蓄的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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