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自私主義】03

易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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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F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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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已下山,周慕言還在工作。

數個同事正圍著旁邊的桌,拿著咖啡,就各樣可有可無的見聞、聽聞高談闊論著。說到癢處,震耳欲聾的笑聲充斥整個辦公室;說到痛處,咬牙切齒,粗言穢語滿天飛。

該說的總說得不夠,不該說的卻說得太多。

同事在她的案頭放下一杯咖啡,她微笑示意,然後拿來呷了一口。一口。就只那麼一口。那苦澀在咀裡蕩漾;無力欣賞,她大口喝著,以求個痛快。

「你對咖啡還真沒要求。好咖啡得慢慢細味才是。」

那人曾就要求這個概念與她上了一課。

要別人分得清、記得起你是誰,自己便先得分得清什麼是好,什麼是壞;對一切,都應該有自發的要求,自己的一套標準。簡單來說,就是要有一套屬於自己的生活哲學。不必深究這套哲學對否,別人認同否;它不過是代表客觀世界裡的某個人,它的存在是要讓世界記住這麼一個個體。沒有自己的一套哲學,等同沒有能讓人記住的事,人便淪為平凡,只能過平淡的生活。平淡,並不是幸福;沒有什麼比不能讓人記住更讓人無地自容。

周慕言知道自己對咖啡是有要求的。溫度。

認真細想的話,這所謂的要求已失去本有的意義。當一件物件等同了一份植根於腦袋裡的獨特感覺時,它就不能再被置於任何度量上;就只剩有或沒有。當咖啡代表一股窩進心裡的暖,沒能帶來那感覺的一切,就不是咖啡。

假如,那個早上的她被思憶所帶來的濃烈情緒扭曲了意識,讓存進腦袋裡的有落差,要再嚐到能帶來同樣溫暖的咖啡便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往後喝的每一杯咖啡都只會讓她失望。失望,會讓在她腦袋裡剛建構完成的溫暖感覺一刻瓦解,傷及她的靈魂。她無從度量自己會因為一杯咖啡而被傷至何等程度;對於一個脆弱、不完整的靈魂,失望能把其宰掉。

當然,她可以選擇不再喝咖啡,將那溫暖永存為記憶,在心裡歷久常新。她也可以挺而走險,再喝一杯,那管它可會否定那個早上的一切。畢竟,都只是腦袋裡的東西作怪。人說,沒把握的仗,不可以打;但所謂把握,亦只不過是信念而已。信念的多少,也只取決於個人意願;與人無尤,亦無客觀因素影響。

只要你選擇相信,這杯咖啡便是最好的一杯。

「是咖啡出了問題嗎?」

在周慕言還在思維掙扎著時,一個女人彎身在她耳邊輕聲問道。是她,那天早上來開門的女人。

「不。沒問題。」她急忙地說,尷尬地微笑。

毫無疑問,那杯咖啡曾經給她難得的高峰經驗。

所謂高峰經驗是一種短暫的狂喜、心靈的悸動。它的出現,如鬼魅般無從猜測,可遇不可求。它能牽起千頭萬緒,包括惶恐,讓人難以忘懷。很多時候,人們因著這股惶恐而放棄追求這種曾經有過的美好,選擇永遠與之錯過。

她看著自己那雙死白的手,頓覺沒後路可退。那管輸得徹底,她急切地需要重拾那溫暖的感覺。

當咖啡流過喉嚨,在胃裡聚成一股暖,她滿足地笑,往後仰在椅背上,輕哈了一聲。緩慢地、一口一口地,生怕很快喝光般喝著,細嚐那窩心的暖。孤注一擲後的感覺是無比的舒坦;她慶幸這舒坦不帶遺憾。

抬頭,她看著天花上那黛綠色的古典吊扇有點多餘地緩慢轉動。

慢,是修行;也是一種態度。嘲笑吊扇多餘的同時,她也不禁嘲笑自己大概一輩子也無法像吊扇那般自在。除卻這一刻。

當她往女人的方向看去,女人也正從水吧後看她;女人那雙似是懂得傳達笑意的眼睛不經意地眨了一下,她便反射性地微笑。俯身拿起咖啡,她往女人稍稍舉杯,便又淺嚐了一口。女人微笑,輕輕點了點頭,便轉身繼續正幹著的活。再呷了一口咖啡,便又仰在椅背上,看著那吊扇緩慢地轉動。

客觀的世界並不存在。你所做的每一個決定,都會改變你以外的一切。或許,也改變了你。改變。創造。自行創造你所在的世界。這一點,你是無從逃避的。

無從逃避。

或許就是這麼一個事實,讓她忽然感到不安。也或許,是對孑然一身感到不安而產生一種不自在感;就像是人站在四方都無際的荒漠裡,發現自己的赤裸一樣。單想到這,就有想吐的感覺。

原來,這一切發生在周遭的,是好是壞,都是由自己一手造成的嗎?那為什麼這自己創造的世界裡總充斥著嘲笑,警醒自己不能自以為很重要?

越是相信一切都取决於自己的抉擇,相信身邊的人和事都是自己的創造,她便越是感覺到自己的不重要。就像無靈魂的人偶,兩手被狠力往不同的方向拉扯;她已經不能單純以不適來形容此刻從胃裡往上湧的感覺。下一刻,片片的我便會紛飛於空氣中。

不到最後一刻,人不可能知道自己有多少可以輸;可幸,到頭來都是一堆飛灰而已。

想到哀處,女人輕拍她的肩膀,輕聲詢問她是否感到不適。咀角一牽,她搖了搖頭,手扶著額,喝了一口溫暖。她往女人微笑;女人莞爾,便離開了。

看著女人的背影,周慕言想起有這麼一個掛著相同微笑的人物存在於自己的過去裡。

鄰家的大姐姐,一個溫柔的可愛小女人。小女人一直寵著她這個被孤立的孩子,把她包圍在自己的愛寵裡。她會在回家的路上,買雞蛋仔給女孩當甜點;她會在每個有名目的日子裡,送女孩親手縫製的布偶別針;她會在女孩哭的時候,把她緊抱入懷呵哄。她總輕撫著女孩的小腦袋,以溫柔的聲線告訴她,她是多麼可愛的孩子;然後送她一個親切的吻,吻在小臉頰上,伴著她睡去。

記憶所及,小女人離開的那天下著雨;女孩坐在地上,隔著那道大鐵閘,以眼神拍了拍小女人的背。拉著行李箱的她轉過身來,向女孩微笑,揮手,卻沒說話。女孩看著小女人的背影逐漸飄遠,想追,卻連站起來的勇氣也沒有。小女人再也沒有回來,走出女孩的世界。

若我是創造這個世界的人,又怎會讓喜歡的鄰家姐姐就這麼走了?

那以後,女孩染上坐在地上的習慣;一晃,便坐了十多年。像是要守在某個地方,等待她回來的一刻,趕緊把閘門打開。後來,唐樓拆了,閘門沒了,換個地點,她還在等著。

咖啡的香氣,如晨光從窗外灑進來一般,她悠然醒過來。燈光調得很暗,幾乎只依靠水吧上那盞仿古座枱燈照亮整家店。其他人都已離開,只剩下她,和在水吧後的女人。

「醒了?」女人微笑,拿著瓶裝水,喝了一口,看著剛來到水吧前的周慕言。

「我竟睡了!」她不住以雙手整理著頭髮,四處張望。「不好意思。」掏出手機。十時二十四分。

「沒關係。」女人又再笑笑,放下瓶裝水。「我換一杯熱的給你。」

想來,她應該禮貌地回絕,結賬離開;畢竟店已打烊。但她沒有,感覺留下來才是禮貌。沒作聲,微笑,點了點頭;女人也微笑,開始泡著另一杯 cappuccino。

短髮,突顯了脫俗地清秀的五官。薄施脂粉的臉上掛著甚有親和力的微笑;記憶中,女人頻繁掛著這樣的笑容,卻沒有一刻讓人覺得膩。笑容讓耳垂上簡約的銀耳環更為明亮,襯托白晳皮膚下泛出的紅。她的聲音平和裡夾著一絲傷感,帶彈唱味道的悅耳動聽;一把鄰家姐姐的聲音。

是影像重疊。不錯的影像重疊。

她不住注意女人的一舉一動。調製著咖啡的那雙手甚為纖幼,手指更見修長;拿著咖啡壺時,小尾指不經意稍稍往外彎。每一下動作,都不像是在調製咖啡;反像是微型樂團指揮的手,在空氣中隨無聲的旋律舞動。調製咖啡的每一步,都像是不容一絲差錯般做得一絲不苟;認真貫注的時候,她會稍稍收起笑容,眼裡閃著堅定的光。可抬起頭往她看過來時,便總自然地流露那親切的微笑。

細意欣賞那些動作、表情、微笑,不適的感覺不知不覺中退了。

交換視線無數次,還是會被女人的笑容勾了勾魂魄,心跳走拍,腼腆。女人依然一臉從容,微笑著。心裡突然有了必須認識她的衝動;可心裡又不住在說,算了吧。

「你的 cappuccino。」

「謝謝。」

女人就站在她跟前,微笑,看著,似是要等待她把咖啡送到咀裡。她尷尬地笑了笑,女人才明白了般吐了吐舌頭,別過臉去,拿起瓶裝水在喝。她急不及待地捧著咖啡杯,呷了好一大口。

「真的很不好意思。」她說,臉帶滿足。

「沒關係。」笑笑,女人倚在水吧後的一個矮櫃,喝著水。

「你的咖啡很好喝。」話說了出來,她才發現這句話聽起來很虛偽,因而後悔不已。

「真的?」女人卻一臉驚訝,站直了身體,走到她跟前。「真的OK?」

「不是OK。」她臉上的肌肉不知為何抽搐了半秒,「是很好喝。」

女人笑得甜美,似是對她的這番話十分受落。沒有再說下去,免得讓女人懷疑她的真心;靜靜地喝著,閉眼感受那股暖從喉嚨流進體內的幸福感。

聽到雨聲的時候,她取笑自己的多愁善感。張開雙眼,她看見女人側著身,看著大門外微笑,然後轉過身來,一臉愉悅,散發著讓周慕言心裡起波瀾的親和力。

「下雨了!」女人說,像是農夫終於等到了天雨般鬆了一口氣。

雨水像罩蓬覆蓋著咖啡店,把溫暖的空間縮小;小至只剩她們倆。周慕言忽然驚覺,眼前是個不一樣的人;不一樣的外表,不一樣的內心,滲出的其實也是不一樣的味道。

「不知道這場雨要下多久。」女人突然一臉擔憂,「你應該沒打傘吧!」說罷,放下了瓶裝水,開步離開水吧。

「Ahh…」女人在她身邊擦過的一刻,周慕言稍稍揚手,又急急收了回去,卻已攔下了她。「我...我叫周慕言。」

「Ahh...」女人先是楞了半秒,及後便再掛上了更為燦爛的笑容,向她伸出了手。「你好。你叫我崇吧。」

周慕言急忙在大腿上搓了搓手,伸手握著崇的。在周慕言的手裡,崇的手很是柔弱;在崇的眼下,周慕言的臉紅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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