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我讀《武術匯宗》
再拆數招,呂通焦躁起來,突然間拳法一變,自「六合拳」變為「赤尻連拳」,這套拳法亦是「六合拳」中一路,只是雜以猴拳,講究摟、打、騰、封、踢、潭、掃、掛,又加上「貓竄、狗閃、兔滾、鷹翻、松子靈、細胸巧、鷂子翻身、跺子腳」八式,式中套式,變化多端。
以上是金庸小說《連城訣》第一章〈鄉下人進城〉裡的一個小橋段,男主角狄雲隨著師父「鐵鎖橫江」戚長發到荊州城中向大師伯萬震山拜壽,在壽筵上,大盜呂通挑了一桶大便來鬧場,不料弄髒了戚長發的新袍子,愛物惜物的農村子弟狄雲在大怒之下與呂通大打出手,其中一段武打過程即如前所引。這個大盜呂通是小說裡龍套中的龍套,若非在下對金庸小說已有數十年的「功力」,還真不會注意到這一小段文字有什麼特別可讀之處。
話說我數年前第N次翻閱《連城訣》時,看到這一小段,突然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掩卷尋思後,才想到這「赤尻連拳」是我讀過的,並不是金庸向壁虛構的武功。在萬籟聲所著的《武術匯宗》一書中,有此「赤尻連拳」的拳譜。所謂「赤尻」,就是紅屁股的意思,因此「赤尻連拳」想當然爾就是少林拳法中的「猴拳」一門,至於這拳打起來是什麼樣子,茲引用拳式照片一頁,以資參考:
而《連城訣》中所述「摟、打、騰、封、踢、潭、掃、掛」、「貓竄、狗閃、兔滾、鷹翻、松子靈、細胸巧、鷂子翻身、跺子腳」等等術語,也是原原本本抄自《武術匯宗》一書。原著裡這些術語不僅限於「赤尻連拳」,而是萬籟聲所學少林派「韋陀門」系統下「六合門」的拳術通則,金庸則簡化稱為「六合拳」。
《武術匯宗》一書是武林前輩萬籟聲在民國初年的著作,收錄相當多的武術資料,可說是當時最完備的武術出版品,其中不但有拳法、刀法、劍法、棍法、槍法這些常見的武術說明,甚至連方天畫戟、馬牙刺等等冷門的兵器練法也有照片圖解加以介紹。
此外,包括槍法(鳥槍)、游泳、急救、馬術,乃至於走江湖的黑話、江湖人進退應對的方法亦無一不備。在兵器方面,除了常見的刀槍劍棍有詳細的說明外,包含袖箭、彈弓、飛煌石、飛鏢、鐵膽等等暗器,也都有圖文及用法的介紹。傳說中的輕功、點穴、鐵沙掌、鷹爪功等的練法、泡製練功藥水的配方,更是一一詳錄,以供查考。最後甚至還論及「道功」,即打坐修行,超凡入聖之法。
全書包羅萬象,資料豐富,即使以現代的編緝群合力為之,亦屬浩大工程。而萬籟聲前輩在民國初年竟能以一己之力完成這本鉅著,難怪他敢自豪地命名為「武術匯宗」。雖然本書最後一章,道功練到最後,竟出現一堆荒誔的預言,令人搖頭。但這個小小的瑕疵仍不影響全書的史料價值。
現在許多人對於「江湖」的觀念,包括少林、武當、峨嵋、青城、崆峒各大門派等等,有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是民國以後眾多武俠小說所建構出來的虛擬世界。而在建構這個虛擬的武林體系之前,總是要有一些參考資料,其中這本《武術匯宗》應該就是早期眾多武俠大師們取材最多的一本書。
連金庸這位新派武俠全盛時期的大師,在《連誠訣》中也搞這種原文照抄的把戲,可見《武術匯宗》一書在「武林」中的重要性了。(其實金庸在《飛狐外傳》中也抄了不少,主要在講解刀法中「天地君親師」的部分,有興趣者可自行參閱。)
根據武俠小說大評論家葉洪生的考證,武林中人人聞之色變,以暗器、毒藥橫行天下的「蜀中唐門」,此一構想的來源也出自《武術匯宗》。
《武術匯宗》在正常武術介紹之末,有一小章談「神功」,也就是超乎一般生理、科學原理的功夫。比如說「神打」,練功夫時要唸咒語,有神奇功效,想是義和團之流;或是「打井神功」,每天向水井發掌練功,練成之後可以打人於百步之外等等,我想都是出於江湖傳說的虛妄。「神功章」其中有一段提到:「又有操五毒神沙手者,乃鐵沙以五毒煉過,三年可成,打於人身,即中其毒,遍體麻木,不能動彈,挂破體膚,終生膿血不止,無藥可醫,如四川唐大嫂即是。」
這個「五毒神沙手」依描述來看,在醫藥不發達的古代,似乎是可以做到的事。因為中毒的人醫不好,鐵砂造成糜爛性的開放傷口,很可能引發蜂窩性組織炎,在沒有抗生素的年代,也許很快就死了,所以說「終生膿血不止,無藥可醫」,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而書裡這個傳說中的「四川唐大嫂」,日後遂演變成武俠小說中「蜀中唐門」的共祖了。而且自此之後,武林中凡是介紹用毒的,莫不稱為「五毒」,絕沒有稱「四毒」、「七毒」或其他數目的毒,如《笑傲江湖》中的「五毒教主藍鳳凰」即為一證。
現實世界中,萬籟聲本人師承河北滄洲神槍劉鏡遠一系的少林六合門;後來又拜奇俠杜心武為師,學習「自然門」的功夫。杜心武之所以為奇俠,一方面來自於他的師承很傳奇,說是由一個不知名的遊方道人所教的不知名的功夫,很像是武俠小說的情節。另一方面,當然來自於杜心武本身武功高強,曾經當過孫中山先生的貼身待衛等種種傳說,名噪一時。
而且天下間本來沒有「自然門」這個門派,是杜心武覺得自己所學功夫本乎自然,因此才為其命名為「自然門」。關於自然門武功的練法,《武術匯宗》一書有詳盡的介紹,並附有練功照片。雖然,自然門練功夫的姿式,在我看起來真的是不太自然。
而《武術匯宗》這本老書,多年來維持民國初年的排版形式,標點並不斷句,而是標示在文句的旁邊,由台灣商務印書館發行(稱「印書館」而不稱「出版社」的,大概也只有保留老字號的這家了)。除了我這種怪咖,還真不知道有什麼人會去買這本書來看。
當年我到馬祖當兵,戎居於南竿島上雲台山駐地時,有詩云:「不覺春光催人老,雲台境界櫸木青,歡哀喜苦二寒暑,且飲軍帳坦腹茗」,並題記云:「駐地在南竿雲台山,雲台者,多雲之山也,多櫸木及龍舌蘭。老兵無事,可以飲茶;何云坦腹?不知老兵皆躺著幹耶!」
也許就是這種清冷而無聊的環境,才正適合讀這種「古書」;而說真的,讀此書讓我收獲頗大,茲舉一例如下:
書中論及「武功修養」一節,說:
武功三年小成,十年大成,無論何門功夫,果能有十載純功,未有不能告結束者。蓋功夫亦無苦習數十年而無止境之理。如博涉他門藝業,則天下之技藝無窮,即竭畢生精力,亦未必能盡,是自又當別論矣。本門功夫結束後,每日清晨只稍舒筋骨,走一趟半趟拳腳,其有樂習昔日根基功夫者,亦不妨隨意抓捏兩把,即可作罷;因此時勁已入骨,筋亦歸槽,茍再苦力追求,不惟無益,且將筋骨練死,愈練愈板滯,而不能入巧化之境,反傷氣血也。今人多不諳悉,老來均治內傷,常發疾病,此即練功過度,而得勞病之故耳。但每日如毫不點綴,卻又將所學者,年久遺忘,而不克長進矣!此固如鐵匠煉刀,未成之前,不能不燒紅大煉,將成之時,不能不小火溫養,然後再一見火,即算成功。此後利刃已成,即當如庖丁解牛,勿當大骨,行腷腠之間,以無厚入有間,則刃若新發於硎,善刀而藏之耳。未聞持利刃,日就磨礪,而不傷刃者也。習武功前後原理,亦如此也。(後略)
其實這個道理,不但練武功如此,世事亦多可相通也。
昔年讀建中時,仍是大學聯考如火如荼的時代,當時的私立學校如再興、延平等等,莫不利用寒暑假兼程趕課,高二就將高中三整年的數學課程全部教完,高三整年則作總複習,以應付聯考。建中、北一女等忝為第一志願的學校,不敢這樣亂搞,教學比較正常,但大部分班級的數學課程,至遲都會趕在高三下學期的一半左右教完,以便剩下半學期全力複習衝刺。
只有我們的導師,也是數學老師吳英蜀,獨排眾議,完全不理這一套,一直上課到畢業前的最後一堂數學課,才將高中三年的所有數學課程上完。當時理工組高三下學期最後的課程是微積分,吳英蜀老師在我們聯考前的最後一堂數學課,居然還教到超出高中課程範圍,在黑板上導證大一微積分課程中的證明題,而這些在聯考是根本不可能會考的。
吳英蜀老師在當我高三導師之前多年,是國民補習班的數學名師。當年我們同學去補習,曾經問過數學名師張耀元及沈赫哲,說學校老師教的課程已經頗多了,是否仍需補習呢?張耀元及沈赫哲聽說我們的數學老師是吳英蜀之後,就直接跟我同學說你們不用來補習了。但那些個問問題的同學,卻仍然照補不誤,真是聯考制度下學生難以避免的劣根性啊!(尤其是當年敝班的光夫同學,你問了沈赫哲這個問題後,居然等我也交了補習費之後才跟我說這件事,顯然有賠償我補習費的必要,哈哈!)
而吳英蜀老師當年是跟我們如此解釋他的理論:他認為學數學一定要不斷學習新的東西,讓頭腦接受新的刺激,才會學的好;如果只是一直在複習舊的東西,只會越複習愈笨,腦袋會不靈光。所以他要一面複習、一面上新的課程,齊頭併進,讓學生可以一面複習所有課程準備聯考,但另一面也一直在學新的東西刺激思考,一直到最後一堂課為止。至於最後才上的課程因為是新教的,當然就不必複習。
這樣做的風險是:萬一最後新教的課程學生沒聽懂,就沒有時間作補救教學了。但或許是,吳英蜀老師對建中的學生有信心吧!他就真的這樣幹了。至少,對數學程度不是很好的在下來說,功效卓著。
想我高二上學期數學還被張冬老師當掉,聯考居然可以考75分,比當年自然組數學的高標46分,高了快30分。而且我還記得我考完當下,就知道我差不多就是75分了。對數學考試的掌握度能有這種信心,於我甚為少見。而且這個經驗對我影響頗大。
在馬祖當兵之日,也是準備司法考試之時,而司法官考試可能是現代最能使人皓首窮經的國家考試之一。對於國家考試的準備方式,亦千奇百怪。不少人是提倡「一本書主義」,也就是在同一本書,同一份補習班講義,或同一份共同筆記上一再劃線,背誦,貼標籤,直到滾瓜爛熟為止,這種作法的擁護者認為,這樣可以在最短時間內迅速複習,以利範圍甚廣的司法官考試。
但是,這麼做的人很多,成功考上的人卻不是那麼多。
我在馬祖準備司法官考試時,正好讀到《武術匯宗》前面那段文字,又回憶起當年建中求學時的數學往事,乃下定決心揚棄所謂「一本書主義」及「反覆熟讀」的準備方式,而決定依照當年旁聽王澤鑑教授課堂上所說,讀書應該把筆記整理成A4格式,用打洞資料夾存起來,之後每當讀到一篇好文章,或讀書有所心得時,就要作成筆記放到資料夾中適當的位置。
因此,就各大考試科目,我都自己作筆記,不論是教科書、講義、最新判決判例要旨或期刊論文,凡與該科目相關者,盡量勉勵自己不以準備考試沒時間,或作者不是出題老師為理由而不讀。若有心得者,則作成筆記夾入相關章節內容的位置。有時覺得麻煩,乾脆從法學雜誌上把整篇文章撕下來,直接打洞裝入資料夾。而當我置入新筆記時,不免要翻閱舊的筆記,看看夾在那兒比較適當;有時候在這種前後參照的過程中,頗能刺激我昏昏欲睡的讀書情緒,產生一些新想法。
當然,考試的運氣是很重要的。在退伍後的司法官考試中,我走進考場翻開試卷,發現考題內容就是我才剛讀過的相關文章,此種驚喜竟出現了四、五次之多。如果只是抱著舊東西不斷複習,我想也就難以碰上這種運氣吧!
後來,我當了老爸,當然也關心起子女的教育問題。我發現台灣的父母,非常迷信所謂的「學前教育」,巴不得子女在幼稚園的時候就把小學一年級的課程讀完,好像這樣做才能讓子女贏在起跑點。我見識過最離譜的案例,是有一家名為「勁寶兒」的嬰幼兒托育機構,在照顧四、五個月大的嬰兒時,居然在放英語教學的錄音帶,說這樣可以讓嬰兒在無形中學習英文。
問題是,難道大家都只關心小孩是不是「贏在起跑點」,而完全不去思考「贏在終點」也許是比較重要的事情嗎?如果小朋友在「學前教育」中,將「學中」課程都學完了,那他上學的時候要學什麼呢?當他真的「上學」的時候,學校教的都是他學過的東西,如此一來正規教育就成了無聊的「複習」;缺乏學習「新事物」對大腦的刺激,很容易讓小朋友上課不專心,久而久之養成一種習慣:白天精神最好的上課時間都在混,只有下課後疲勞的補習教育才認真聽課。本末倒置之至矣!
回想當年,我建中的同學人人資優,卻有不少人是敗在這種作息之下,無法讀出應有的好成績。望子成龍的栽培,也許是「贏在起跑點」,卻常常「輸在終點」,正所謂「欲速則不達」,為人父母者可不慎乎?
而我從《連城訣》裡大盜呂通的龍套橋段,竟可以一路扯到養兒育女經,也可證我雜學之廣,及服膺「知新以溫故」之虔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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