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翼作家之死 02

关令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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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墅纵火案竟是杀人灭迹

本报讯 2月10日晚环龙路19弄F栋别墅突发火灾。救火会闻讯赶到,10时许扑灭明火。本以为这又是一场寻常的冬日火灾,可谁知在一片狼藉的屋内,赫然惊现一男一女两具烧焦的尸体!男尸身材削瘦,1米75左右,面戴黑色细框眼镜,镜片早已焦糊。女尸1米5到1米6之间,体态匀称,镶有一枚金质下门牙。两尸俱发现于二楼卧室。除火烧之外,两人身上俱有外伤痕迹,都位于脖颈部位,男子是一圈绳子勒痕,女子则疑似掐痕。据巡捕房消息,两人极有可能是先遭勒杀,再被焚烧。

别墅的房主是法侨波巴夫妇,经他们与邻居共同辨认,死者正是别墅的房客姜氏夫妇。姜先生全名姜白宏,据租房合同登记,年龄30岁,职业是大学教授。姜太太具体姓名不详,据说是一位20岁上下的年轻女子,可能仍在上学。自去年3月起,姜氏夫妇就独家租住在这栋别墅里。下个月租约即将到期,不料竟突遭歹徒毒手,双双惨死在家中。歹徒用心之恶毒,手段之狠辣,无不令人发指,不知其与受害人有何深仇大恨。他为何要杀害这对夫妇?事后又为何要放火烧屋?难道只是为了掩盖其杀人痕迹?据可靠目击者透露,案发前,曾有一名着褐色大衣,戴格子围巾,身份不明的青年男子进入别墅区。停留约半小时后,其人离开了别墅区,出大门时以围巾蒙面,一路小跑。又过十分钟,别墅区的住户们就发现F栋起了火。难道,火灾与这名神秘男子大有干系?莫非,他就是那个丧心病狂的杀手?可谓疑云重重。

针对本案,巡捕房侦探部已展开全面调查,本报也将继续追踪,及时奉上第一手的新报道。读者如有掌握线索者,请从速联系本报,蒙君惠赐,必有酬谢。 (实习记者 苏羡玉)

站在印刷车间门口,捧着新鲜出炉,油墨未干的2月12日《浦江日报》,苏羡玉小姐总算松了口气。自己的文章上了头版,虽然只占据了版面左下方的一个小角落。印刷工人也意外地争气,这次破天荒地一个字也没排错。真不枉她这一天一夜东奔西跑,未暇宽衣。羡玉记得很清楚,今天是她第三次争到头版,作为干了不到半年的报社新人,这已经是很不错的成绩了。看来自己的新闻生涯已逐步走上了正轨,虽然现状依然惨淡,但前途毕竟可期。可喜可贺,聊可自慰一二。

实际上,羡玉本来无须如此拼命。她今年刚刚芳龄双十。早在大半年前,她还是大学新闻学系的高材生。本来,她大可以再读上两年,待稳稳毕业,取得学位之后再寻上一家大报社,直接从正式记者干起。可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了她的计划。去年暑假,老家的双亲突然来了信,称家里因经营不善濒临破产,已无力供她继续上大学。家里已替她说好了一门亲事,对方是县城绸缎庄大老板的二公子。简而言之,父母要她马上回乡成亲。面对如此突兀的要求,羡玉自然是难以接受的。她离开家乡已有多年,高中在省城住读,大学更是来到了大上海。她早已过惯了都市的摩登化生活,突然间要她重回那个又脏又落后的小县城,叫她在那里度过余生,这实在太勉为其难了。何况那个“绸缎庄大老板的二公子”究竟是何等货色,羡玉也早有耳闻,那是个初中都没毕业,成天窝在家里的鸦片鬼。要她和这样的男人百年好合,这简直是把她往火坑,不,是往粪坑里推。更何况,羡玉的身边就有一个前车之鉴:羡玉曾有过一位表姐。之所以称之为“曾有过”,自然是因为她的这位表姐已经不在人世了,而其人的死因正是婚姻的不自由:七年前,表姐被家庭所逼,与一个奉系师长的鸦片鬼少爷订了婚,在苦闷中积郁成疾,结果还没过门就病逝了。这一切羡玉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如今她又岂愿重蹈覆辙?于是,在痛骂了父母的愚昧、封建和独裁后,羡玉毅然选择——与旧家庭公开决裂!

然而,想要继续留在大上海,首当其冲的难题就是经济。在失去了家庭的供给之后,漫说是继续读大学,就连生活费也没了着落。天性要强的羡玉决心自谋生路。去年秋天,她从学校宿舍搬了出来,搬进了一间不足二十平米的石库门亭子间,而且还是和两个舞女合住。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三位房客轮流使用:晚上羡玉睡,白天舞女姐妹花睡。《浦江日报》是一家小有名气的黄色报社,黄色就是没颜色,没政治派别,不发表社论,只报道本埠社会新闻。羡玉之所以屈尊投奔了这家小报社,也是货比三家的无奈结果。因为学历尴尬,又没经验,一流的大报社没一家愿意收她。而在小报社中,平心而论,《浦江日报》的条件还算相对优厚。18块的实习月薪略高于平均水准。更重要的是,报社虽然面积不大,但至少为所有记者提供了办公场所,要是手脚快的话,下班前就能赶完稿子,不用带回家开夜车。要晓得,羡玉如今的住处根本开不了夜车。写字台什么的全是奢望,就连电灯都用不了多久:晚上一到九点钟,二房东准时拉电闸。用煤油灯凑合?想也不用想,油灯一亮,二房东马上过来骂山门:天干物燥,小心伊拉娘的火烛,再不灭掉,就请侬卷铺盖滚伊拉娘的蛋!所以,思前想后,羡玉不得不承认,无论是作为眼下的谋生门路,还是为日后的远大前程累积资历,浦江日报社都是她当前的上佳选择。

转眼间,羡玉已在这家报社供职了五个半月,按照合约,下个月即将转为正式记者。盯着手中的白纸铅字,羡玉不由遐想联翩:转正以后她就有30块底薪了,再加上奖金,运道好的话还有外快,每个月应该能赚四十多块。到那时,一个人租下一整间亭子间应该不成问题。房间可以按自己喜欢的布置,写字台会有的,暖炉也会有的,看行情再雇上一个兼职娘姨,让她洗洗衣服烧烧饭。啊,对了,省下的闲钱还能犒劳一下自己,每个月看它两三场影戏,再买上一两本小说书,就像读大学时那样。然后呢,再接再厉,好好采访发稿,经营社会关系,照着势头一路往上走,多多地上头版抢头条,由普通记者而专栏记者,由专栏记者而首席记者,终有一日定将脱胎换骨,修成正果,成为全中国第一批女主编,苏大主编,记者中的皇后,新闻界炙手可热的大人物……

“苏羡玉——”

正雌心万丈间,一个尖细的男声打断了她的美梦。回头一看,是与自己邻桌的记者小梁,一个刚转正不久的高中毕业生,勉强算是她前辈吧。

“哎呦,原来你在这里呀!”小梁抱怨道,“叫我一通好找。主编请你马上过去一趟!”

“好的,梁师兄,我这就去。”羡玉皮笑肉不笑道。她心中一阵窃喜:想必是因为这篇稿子的缘故,主编急不可耐地要夸她一番,本月奖金大有希望!

带着谨慎而又娇矜的,如百合花初绽一般的微笑,羡玉把娘娘腔小梁抛在了身后,穿过弯弯曲曲的走廊,一路步入了主编办公室。

在大而拥挤的办公桌后,中年谢顶的主编正架着他那副金丝边吊链眼镜,看着桌上平摊开的好几份报纸,不只今天的《浦江日报》,还有其他几种刚买来的小报:《晶报》、《立报》、《鑫报》、《社会日报》之流。

呆了几秒钟,主编的视线慢慢从一桌报纸上升了起来,聚焦到了羡玉的脸上。

望着对方犹如两条导火索的目光,羡玉头皮有些发麻。情况似乎不妙,难不成出了什么岔子?

“苏小姐……”主编一开口就是一声叹息“……你觉得,你这篇稿子做得怎么样?”

“还可以吧,”犹豫是没信心的表现,为免被人看低,羡玉决定实话实话,“我个人觉得写得挺好的,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哼哼,也对,问题,”主编冷冷笑道,“苏小姐,你也是接受过两年高等教育的人,你应该晓得,中国人最大的问题既不是体力,也不是智力,而往往是在于——我们不晓得自己有什么问题。发现不了问题,你就解决不了问题,小问题不解决,慢慢也就变成了大问题,直到你浑身全是问题,本身也变成了一个老大难的问题。”

“阴阳怪气的old fellow,你脑子才出问题了呢!”羡玉心中暗道。

“有比较才有鉴别,要想晓得自己出了什么问题,最好看看别人家是怎么弄的。”说着,主编将几份报纸转到了她的方向。

“看明白了吗?”未待她细看,对方便指手画脚了起来,“苏小姐,环龙路别墅纵火案,我们的报道算什么东西?简直就是一泡黄坤山!我们有的人家全都有,我们没有的人家也有大一半!”

“你好好看看,”对方指着《晶报》道,“姜太太我们只晓得她是个廿岁的女学生,人家呢,早就弄清楚了她是安徽人,还是个学画图的。”

“再看看《社会日报》,”对方继续道,“同样只采访了一天,人家都已经查到姜家用过一个娘姨,一个宁波老太婆,就住在南市一带!我们查到了什么?”

“还有这老举三——”一张《鑫报》被扔到她面前,头版的内容吓了她一跳:上面刊出了两张触目惊心的照片,正是姜氏夫妇被烧得面目全非的遗容。

“你晓不晓得,光凭着两张东西,他们这礼拜的销量就能跟《申报》别苗头!”主编再也掩不住一脸的嫉恨和怒气,“苏小姐,你这一天到底是怎么搞的,希望你能给我一个讲得过去的讲法!”

确实,在羡玉的受过高等教育的专业眼光看来,眼前这几篇报道都要胜过她的工作,但是,这难道都是她的错吗?虽然她是一个新人记者,虽然阅历尚浅,能力还有不足,但是,难道说自己的报社就没有一丁点责任了吗?别家报社都是好几个记者负责一条大新闻,可她只有一个人。别家报社的大记者有包车、摩托车甚至是轿车接送,而她只能和万千小职员一道挤上下班高峰的电车。别家报社采访经费一大把,大可以去买新闻,可浦江日报社给她的经费只够她本人吃杯最起码的咖啡。无钱无车无帮手,作为一个可怜的三无记者,又如何叫她写得出头条新闻?

“我也不想这样。主编你是知道的,”羡玉怨毒地吐出了一句大实话,“——我已经尽力了。”

“尽力?我耳朵没坏脱吧?你居然跟我讲,你已经尽力了!?”主编几乎从椅子上跳将起来,但终究还是按捺了下来,“……尽力,哼哼,也对。苏小姐,我们每个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乱用八用的话,是很容易被用光的。所以讲,我们应该把精力用在正道上,用在刀刃上,用在最有用的地方。苏小姐,你晓不晓得,你最有用的地方在哪里?或者换句话来讲,你也在本社做了小半年的记者了,你到底晓不晓得,我们当初为什么要录用你?”

羡玉默然不语,直勾勾地盯着对方,心中生起了一股厌恶感。

然而对方很不屑地转移了视线,有意无意地赏起了窗边摆着的一只青花瓷瓶。很不巧,羡玉发现,今天自己穿在身上的正是一袭淡青色丝棉旗袍,这是她目前仅有的两套冬季正装之一。而且,旗袍下的优美曲线也正与那花瓶的造型相仿,颇有些异曲同工的意味。

“唉……”随着又一声长叹,男人的视线离开了花瓶,移到了旗袍上,“大实话不好听,但苏小姐,事到如今,也由不得我不讲了。我们社里廿几个记者,笔头比你好的最起码有十个,要说社会关系,差不多人人都比你强。苏小姐,我们招你这一百零一个女记者,不是因为你读过几天大学,你也工作了一段时间了,应该晓得,书本上那些东西其实没多大用场。经理之所以同意用你,完全是看重你的潜力,你作为新女性的潜力,讲穿了,就是你在交际上的潜力。你可明白?”

羡玉脸色微微发青,抿紧了两片樱唇。

“苏小姐,我一直搞不清楚,”对方的视线掠过她的峰峦,一路升到了她的瓜子俏脸上,“你本钱这么好,又有文化,也不是不懂打扮,为什么就不能多花点功夫在交际上呢?就讲眼下这个案子,社里老早就帮你铺好了路,只要你稍微用点力道,付一点小之又小的代价,又何愁拿不到第一手的独家新闻?像那些救火会员啊,法兰西房东呀,邻居大妈呀,其实全是次要的。为了这帮小角色,你居然漏掉了最最主要的采访对象。主次不分,舍近求远,你脑子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最主要的对象……”羡玉早就听懂了,但为了女性最后的尊严,她不得不继续装傻,“你指的是……”

“还有哪个?当然是案子的负责人!巡捕房钟少德,钟探长!”对方毫不客气地扯掉了她的面子,“没这位老兄帮忙,我们怎么拿得到大案子的独家新闻?怎么斗得过《晶报》《立报》那帮瘪三?我不是早介绍你们认识了吗?你的前两条头版是怎么弄到的,你不会已经忘记了吧!”

羡玉当然没忘。她记得很清楚,自己前两次上头版靠的都是罪案新闻:生猛内幕,独家披露,第一手消息,可以说,全拜主编口中的那位钟探长所赐。代价当然是有的,第一次是陪对方跳了场舞,第二次是上对方的轿车兜了一回夜风。说实话,这位法租界巡捕房的探长多少算是个人物,手段了得,破案一大堆。人才也还凑合,既不老,也不丑,高高大大,肌肉和大脑差不多发达,舞也跳得不赖。只可惜,此人生了一只鹰钩鼻,既阴险又好色,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好色。初次见面时,他就满嘴不正经,还想趁着昏暗的灯光跳贴面舞,羡玉费了好大劲才没让他得逞。第二次更加过分,晚上沿着肇嘉浜兜完一圈风后,这家伙竟把车开到了密采里大酒店大门口,直接问羡玉要不要和他“一道进去休息一下”。这也太明目张胆了!下流!卑鄙!不要脸,还有比这更不要脸的吗!自从拒绝了对方的无耻要求之后,羡玉就下定决心:只要自己还有一口饭吃,就绝不再去请教这个轻薄的邓禄普,这大混账!可现如今……

“好了苏小姐,我也不想多废话,只希望你记得一件事,”在她对面的办公桌后,主编摊开了双手,“——你的实习期只剩半个月了,但愿你能善始善终,做出让全体同仁信服的成绩,也好打动经理和本人,让你名正言顺地转正。否则会怎么样,合同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希望你自己也能想清楚,想明白!”

话已至此,羡玉只能唯唯诺诺从主编室里退了出来。

确实,目前的形势很清楚,很明白。放在这位实习女记者面前的只有两条路:第一,去找钟探长拿独家新闻上头版,然后转成正式记者,一个月三四十块收入;第二,继续在这里发呆,等着半个月后被报社扫地出门,然后再被二房东扫地出门,最后彻底被这个社会扫地出门,扫进黄浦江里,沦为同行比如小梁之辈的新闻素材。

此时此刻,羡玉不由又想起了她死去的表姐。想当年,表姐是省立大学有名的才女,美丽、聪慧,具有大家闺秀的高贵气质。羡玉从小就一直以表姐为偶像,处处向表姐看齐。而今,她自信已经拥有了不输于表姐的美貌和智力,至于那份高贵的气质,大概也只能顺其自然了。不过话说回来,表姐之所以英年早逝,也许正和她的性情气质有关。随着年龄的增长,羡玉越发觉得:表姐什么都好,就是太传统,依赖性太强,优柔寡断,缺乏独立的行动力。其实表姐在读大学时,曾有过一位异地恋的男友,两人鸿雁往来多年。这位男友已在北平获得稳定职业,收入不菲。他很爱表姐,在得知表姐被家庭逼婚后,他大胆地邀她赴北平与他结婚。听表姐说,为了她,对方已在北平备好了房子,请来了娘姨,还允诺资助她到北平继续求学,甚至,还为她汇来了二十块大洋路费,诚意不可谓不感人。表姐只要愿意,随时可以拎包动身。然而表姐却一直瞻前顾后,畏狼畏虎:怕对不起父母,怕闲人议论,怕未婚夫一家报复,怕过不惯北平的生活……到头来把自己怕得遍体鳞伤,只能在悔恨和绝望中辞世,死得太可惜,太不值,简直窝囊!

表姐的悲剧换来了表妹的觉醒。这些年来,羡玉时刻要求自己:要独立,要果敢!一个女性唯有做到这两点,才能真正赢得自由,无论是婚姻自由,经济自由,还是别的什么自由。然而,近半年间的经历告诉她:独立,尤其是现代女性的独立,绝不是唾手可得之物,努力奋斗是必须的,不仅如此,在很多时候还需要冒上一些风险,身体上的风险,名誉上的风险,乃至生命风险。独立如富贵,只有险中求。

如今的局势就是一道关口,既是风险,也是转机,就看自己能不能经受住考验了。与其消极观望,不如主动出击。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作为女人,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牺牲一下所谓的“贞操”,新文化运动都搞了十年了,像这种封建残余早就该扔进历史的垃圾桶了。更何况,实际情况可能没那么悲观。这半年不是白过的,羡玉自信,经过职坛的一番打拼,以及亭子间两位女室友的“言传身教”,她对男人的交际手腕已是今非昔比,虽称不上游刃有余,但至少也大有长进,如今未见得对付不了那个色令智昏的混账侦探。哼!究竟鹿死谁手,咱们走着瞧!

带着重新燃起的万丈雌心,实习女记者苏羡玉麻利地收拾好了行装,当然还不忘精心补了一番妆。早八点钟声鸣响之际,这位女斗士毅然踏上了前往巡捕房的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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