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前《鋼之鍊金術師》開始連載，這套動漫如何模造一代人？

漫畫《鋼之鍊金術師》連同改編動畫03年版《鋼之鍊金術師》及09年版《鋼之鍊金術師FA》。是動漫史上一套不可多得的大作。來自北海道的荒川弘（暱稱是「牛姨」），向我們展現了一個完整的世界觀。

縱然近年已經有《進擊的巨人》、《鬼滅之刃》等作品的銷量超過《鋼鍊》，但是無論甚麼的動漫排行榜，《鋼鍊》永遠榜上有名。而且與前兩個動漫的結局被部分人視作「爛尾」不同，「靡不有初，鮮克有終」，《鋼鍊》被人讚譽有加的是結局完整，108話環環相扣，沒有冗餘的畫面。幾乎是一個無負評神作。

《鋼鍊》廣受讚賞的還有主角雖是熱血青年，但是從來沒有主角神力，被主角力量強的人比比皆是。反派人物個個有深厚的故事，人人有難言之隱。故事的世界觀從頭到尾都把持著幾條根本原則，作者沒有因為情節需要，破壞這些根本原則。「等價交換」原則，更加是直接刻入不少人的世界觀，直至今天。

《鋼鍊》漫畫未完成前，已經出現了03年的動畫，這個動畫亦成功改編，走出自己的路。03年的《鋼鍊》亦被認為氣氛更加沉重憂鬱，漫畫或者09年的《鋼鍊FA》則陽光多些。這個特殊的格局使《鋼鍊》成為一套難以超越的「神作」。

同時，對於香港而言，這套動漫亦對社會有深刻的影響。當年TVB相當優待03年版《鋼鍊》，竟然安排在2005年TVB翡翠台深夜時間播放，以「成年觀眾節目」（Mature）分類。而且這套動畫更加創出幾個香港播放動畫的先河：

1. 第一套在非特別長假時段賣廣告的動畫；
2. 第一套電視動畫有雙語聲道（日語及廣東話配音）的動畫；
3. 電視台第一次為動畫的結尾製作預告；
4. 第一套電視動畫的日文歌曲加上以字幕系統顯示的中文字幕。

而且這套動畫更加邀請到陳奕迅唱廣東話版的主題曲《不死傳說》：

而且當時播放之前，集集重複同一段台詞，然後才開始播放《不死傳說》，這個台詞就洗腦地灌入觀眾（特別是年輕人）腦中。

人不作出犧牲，就不會得到任何收穫。如果想得到一件東西，就一定要付出對等的代價。這一點，就是鍊金術的基本原則——「等價交換」。當時我們倆，深信這一點就是世界的真理。

這個原則，深刻地影響一代人的思維，即使沒有觀看這套動漫的人，都會耳濡目染地了解這些。

不過，這篇文章，想討論20年前的《鋼鍊》，向讀者們提出的幾個大疑問。這些疑問，重塑了我們建立中的世界觀，使我們擁有了發問的能力。

（以下所有情節而漫畫原版為藍本。）

人，真是這麼光明 / 黑暗嗎？

《鋼鍊》雖然是少年熱血漫畫，入面的人物也大概是正面積極的，但是世界觀卻是無比沉重——一個充滿著內亂的軍事國家，很多人在內亂中都喪失過家人。每個主要人物，都在「正常地生活中」，只不過，按著劇情推展，每個人曾經經歷的黑暗歷史也慢慢展露：

馬斯丹上校為了摯友修茲，向人造人安比 Evny 狂暴復仇，差些燒毀了自己的靈魂 / 褔艾中尉複述在戰爭中犯下的罪行，透露了戰爭對每個人的烙印 / 法醫洛克斯在戰後，患上創傷症，曾傷害家人，最後蒙家人原諒 / 修·塔卡為了自己的未來，把妻子、女兒和動物鍊成合成獸（那個畫面亦是網民譽為童年陰影的一幕） / 馬爾哥醫生曾參與賢者之石的研製，覺得非常邪惡，逃離後，隱居小鎮，為鎮民贈醫施藥 / 艾力克兩兄弟，以及其師傅曾經嘗試人體鍊成，造成悲劇......

這些人，都肩負著自己沉重的過去，繼續生存，這些過去的包袱，持續地影響著他們，不是說要放下就能夠放下的。不過，這些人仍然用自己的方式生活下去。同時，人造人在漫畫中無惡不作，為了「父親大人」的宏圖效力，但是去到最後，很多人造人卻顯示了人性的一面：

賴斯黛 Lust 死前表示能被馬斯丹殺死，是一件好事 / 不說謊的格利特 Greed 為了留下姚林的性命，說了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謊言 / 安比 Envy 表面上極其鄙視人類，實際上隱藏了內心的自卑，以及對人類毅力的羨慕 / 拉斯 Wrath （即大總統）在死前表示他的人生一直被計劃好，但是只有妻子和死去的方法可以自己選擇

不止是人造人，一些反派也展露這些感情：

殺人魔兄弟組48號在死前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被視作「人」，而感觸不已 / 金布里在派拉特 Pride 體內保存了自己的靈魂，甚至因為把持著自己的信念，而阻撓派拉特作惡，讓愛德華得以破壞派拉特

與普通童話故事、教育體系講的故事迥異：人，在牛姨的筆下，是很立體的存在。善惡難以二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為甚麼有人會選擇成為軍隊的走狗？

小時候，見到「國家煉金術師 = 軍隊的走狗 （軍犬）」一幕，其實摸不着頭腦。大概的記憶，就是因為國家煉金術師在戰爭中出征，成為「人間武器」，屠殺大量人民，人民對此表示極其不滿，所以稱之為「軍隊的走狗」。

那個年代，聽到這重關係，會以「認知」的角度理解這套動漫的設定。不過香港人，經過2019年後，重新看回牛姨的設定，會頓時醒覺，「原來如此」。

究竟《鋼鍊》這個連繫，會否驅使2019年港人有如此的聯想，著實不得而知。

不過要留意的是，主角愛德華，是自願成為「軍隊的走狗」。

而且軍部中很多人，是自願參軍，大家當時都希望為國家（或者自己的銀包）效力，不過在經歷「大總統令3066號」，國家動用軍隊和國家鍊金術師對伊修巴爾進行殲滅戰後，不少軍人選擇退役（例如法醫洛克斯）。有些軍人無法肩負這種壓力，而被逼離開戰場（阿姆士唐少校），但是沒有選擇退役。

有更多人，例如馬斯丹和福艾一群人，因為經歷過殲滅戰，建立過軍功，能夠扶搖直上。他們亦曾經討論過這個矛盾：他們並不理解殲滅戰，但是承認因著殲滅戰而讓他們有如此地位。在故事的最後大決戰的章節，亦有軍人內省的片段，而在故事終段，亦交代了政府全面反思伊修巴爾殲滅戰，願意正對自己不光彩的一面。

當然，這個只是漫畫情節，但是不禁讓我們慨嘆，敢於認錯改過的政府、勇於內省的軍人，又有幾多呢？

國家的存在，是否合理？

這個拷問，是對所有年輕讀者世界觀的挑戰。在所有體制化的中小學（乃至大部份大學課程）教育中，上述問題根本不成命題。The existence of the regime is taken for granted.

當然這個現象並不異常，所有政權都不會讓民眾思考政權的存在是否合理。中國歷史上教導的思考，是朝代更替，是過去的事，不會思考今天的國家。西方歷史教導的思考，歷史驅使民族國家成立，國家中只會有執政黨更替，國家則永存。

《鋼鍊》一個神級問題，出現於第67話〈這個國家的形狀〉，當愛德華一行人發現他們的國家，由建國開始已經有計劃地誘發大量內亂，他們提出了以下問題：

他們並不是企圖利用這個國家來做甚麼，而是一開始便為了做甚麼而建立這個國家嗎？

這個問題不得了。

這牽涉了「國家的形成與目的」。當然，近代不少學者認為，國家的存在不需要有特定目的，但這個國家是怎樣形成的呢？這個命題本身就對香港而言是很敏感的題目。

閱讀各地的課程綱要，台灣的「公民與社會科」，在政治與民主單元的第一個主題，就是「國家的形成與目的」（頁11）。中國的「思想與政治」，第一個課本，就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從奴隸社會開始，逐漸解釋中華人民共和國是如何建立。英國的「公民科」（Citizenship Programme）綱要，解釋了「英國及其他政治體制的運作」、「政府權力來源」。

香港所有課程，無論是殖民地時代，還是97後，從不討論這個問題。「香港」，自然是一個「特別的存在」（所以名字也是特別行政區）。

國家憲法、國家政體這些命題，對於我們而言極其遙遠，甚至《基本法》也是很遙遠的事情。我們是否相信這些敘事，另作別論，但是這個命題，原來很巧妙地從課程中消失了。（當然，有人已經很努力地「完善」這些敘事。）

《鋼鍊》向我們提供這個命題，讓我們思考。更甚者，牛姨用一個邪惡的國家（亞美斯多利斯），去讓我們思考國家的存在，是否必然合理。What if, the nation we are in, is in nature, devilish?

真理，是殘酷的嗎？

《鋼鍊》有個大團圓結局，但是其中每個見過真理的人，都有非常諷刺的經歷，這個主題無數網民已經討論過：

希望想在感受母親愛護的艾力克兄弟，失去了觸碰的手，艾爾更加失去整個身體 / 想要生育兒子的泉師傅，喪失了不少內臟，從此沒有生育能力 / 想要獲得自由的試管中的小人，重新回到真理的大門中 / 想要見證國家發展，為國效力的馬斯丹上校，失去了眼睛

當然這個是合理到不能再合理的劇情處理方法，但是這些令人深思。特別在最終話（108話），「試管中的小人」，與「真理」的對話，揉合了少年漫畫的特色：人類總是希望積極向上，總是希望未來比現在更加好，對自己要有信心。同時亦是艱澀的思維：

試管中的小人：為甚麼，為何不為我所用？神啊，你有甚麼不滿的？

真理：因為你根本不相信自己。明明是偷取了別人的力量，由人製造出的東西，卻非要對甚麼神糾纏不放。你自己根本沒有成長。你以為割除了七種慾望，就能超越人類了嗎？笑死人了！

試管中的小人：我想要成為完美的存在，想要了解這個世界的一切，「想得到」有甚麼錯？「渴望」有甚麼錯？「祈求、謀求」又有甚麼錯？你是，你是甚麼東西？到底是甚麼東西？你以為你是誰？

真理：我就是你們稱之為世界的存在，或者可以說是宇宙，亦或者可以說是神，或者可以說是真理，或者可以說是全，又或者可以說是一。並且，我就是你。為了不讓你得意忘形，給予你正確的絕望，這才是真理。

對普通人而言，「真理」是迂遠不著邊際的虛無東西。特別在是非顛倒，指鹿為馬的時代，「真理」好像是粗口。不過《鋼鍊》又提供了另外的觀點，真理，原來在於你的心內。

真理講那段話，在《鋼鍊》中出現過很多次，只不過「並且，我就是你」，僅此一見。這恰巧像《箴言》中講：

你要保守你心，勝過保守一切，因為一生的果效是由心發出。（4：23）

無論外在世界怎樣改變，我們始終要透過自己的心，去理解世界。不好好守著自己的心，更遑論好好守護著這個世界。這是多麼辛辣的刺激。

我的存在，在世界有意義嗎？

對於小孩子、年輕人而言，這個問題根本不成命題。除非學校有特殊的老師會提出這些問題，否則這個問題只會在我們萬念俱灰的時候，才會浮現。

《鋼鍊》第22話〈面具人〉，就已經藉著艾力克兄弟在小島上的一個月修行歷程，而艾力克兄弟覺悟的經過，讓我們知道這個世界，原來有這個問題，而答案，可以這樣灰暗：

我說過如果我們死在這裡會怎麼樣呢？嗯，我說大家都會傷心的。唔......其實那是我們自己的主觀。從客觀上看，這個世界會像甚麼事都沒有發生一樣照常運轉。我們是如此渺小！（我們死後，肉體就會歸回世界的循環，生生不息。）

肉眼看不見的歷史潮流。雖然不知道它叫做「世界」還是叫做「宇宙」。我和艾爾都只是這歷史潮流中小小的一份子！是全部中的一？但是很多很多「一」集中起來，全部才得以存在。這個世界是按無法想像的大法則運行的。了解那個趨勢，分解它，然後再構成，這就是鍊金術！

「全部」就是世界！「一」就是我！

「一即是全，全即是一」是《鋼鍊》中很強的標題，年紀大了，就發現原來這句的來源是《華嚴經》「一即一切，一切即一」。這個艱澀的概念，若非佛教徒或者對哲學有興趣的年輕人，根本無法理解。但牛姨用顯淺的言語去展示她的理解，豐富我們對世界的理解。

上面講過的問題，大概沒有既定的答案，正常人也不一定會思考這些問題。只不過，20年前，牛姨用一套漫畫，讓一代年輕人建立中的世界觀，增補了不少。這些精彩的拷問，不失為一次的啟蒙運動。在20年後，世界慢慢變得更複雜、更崩壞，這個時間，我們可以回顧我們曾經看過的《鋼鍊》，重新支取營養。

謹以這篇文章，感謝牛姨以這個神作，模組了一整代的年輕人。牛姨的《銀之匙》和《百姓貴族》都是不可多得的佳作。（20週年，好像有很多活動，留心注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