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3. 饅頭與漢堡
父親與我相差五十三歲。
在一般人認定的正常家庭中,這樣時光的距離好做祖孫了,但沒有。我父屬於動亂年代,青春埋在逃亡裡,他原本以為自己會出家,沒想到一場意外娶了年輕的台灣女子,生養三個孩子。最小的是我,他在的時候我幼稚且蠻橫,成熟的比同齡慢上許多。我姊讀過亦舒後,常用她書裡一句話說我:別人家的孩子精乖伶俐,我家的孩子一團麵似的。
我不但是團麵,還是團發麵,從裡到外光光滑滑,腦子裡的皺褶跟肚皮一樣滾圓幼嫩,除了記掛吃吃玩玩,什麼也不擔心。就連當時高中職考試,為了與我母做對,索性在考試時睡覺。直到現在母親說起這件事,還是氣得想揍人。童年的我因為身體較兄姊弱,父母管我不像管她倆那麼嚴格,導致我可以滿課本塗鴉畫畫。但也因為身體弱膽子細,除了敢跟老母做對之外,也真沒到外面鬼混的本領。不想讀課本,就翻父親姊姊的書來看,閒書看了一大堆。
管教我們的是母親,有記憶以來,父親沒打過我一次。真的好生氣了,他手舉起來,舉了半天,大喊母親進來揍人。母親進門來,打得太凶,父親又會怨她:幹嘛呢?打那麼兇幹嘛?氣得母親連他也揍兩下才消氣。我從不覺得父親與我年歲差這麼多有甚麼奇怪,反而是其他人覺得我們奇怪。從小學到中學,總有同學沖著我老父喊爺爺。他腿腳慢,力氣也不大,白面書生的人,連換個燈炮都得找我母來。可是他有滿肚子故事,更帶著小小的我去看到許多有趣的事物。
一次,去台中科博館,父親領著七八歲的我與哥哥去看展覽。家處偏鄉,台中好算遙遠天堂。科博館裡又有許多新鮮知識,我那時才知道原來古早時期有人,還有更早的尼安德塔人,恐龍的骨頭一根就是一個我那麼大,還有地震……自然科學太神祕,一天根本逛不完,而且小孩最容易餓,一餓就嗷嗷叫。當時我與哥哥打的主意是科博館裡的麥當勞,天知道在我家那個小鎮上,麥當勞可比戰士的勳章,誰吃過麥當勞,誰身上就有了輝煌。當然還有玩具,哪一個戰士沒有一點可供紀念的物品呢?
我們拗著父親,非要他帶我們去吃,顯然他有準備。只見他慢悠悠的從一直不離身的提袋裡拿出幾個大胖白饅頭幾顆蔥蒜,以及一大罐開水與一小罐茶。那時還不時興便利商店,父親一路從小鎮拎著食物,帶我們坐車走路逛展覽。我們喝過水,硬是不吃饅頭,畢竟那種乾燥的麵糰,有什麼好吃?一開始父親還試圖哄我們:饅頭與漢堡很像。他剝開饅頭,把蔥白折了塞進去。我與哥哥對看一眼,癟起嘴來。
眼看怎麼也哄不好我們,父親終於敗下陣來,拎著我倆,壯士斷腕般走進冷氣大開的金拱門裡。點了兩份兒童餐,我們歡天喜地的拿出漢堡,父親還是不明白,啃著他的大白饅頭,喃喃的說:不就是撒了芝麻的饅頭夾肉嘛。他喝茶啃饅頭的行為引起年輕店員的注意,那時麥當勞裡還不能吃外食,店員跑來向父親說:老先生,這裡不能帶東西進來吃。父親看看他,又看看我們,「可是,這是饅頭啊。」店員搖搖頭,畢竟不是漢堡。父親只好拿著他的饅頭夾蔥,走到店外的休息區,隔著一扇玻璃窗,吃著饅頭,遠遠照看我們。
幾年後,父親上台中看唐卡展,這次他只帶了我。那是個夏天,唐卡那樣的神聖與輝煌,與父親觀賞時的沉靜,我懵懂間好像觸及神明的領域,雖然完全不懂唐卡是甚麼。
也許是上次麥當勞的印象,中午時間一到,他立刻找了速食店帶我進去。端著他的茶與饅頭,看我喝可樂吃漢堡,笑咪咪的。
九二一那年,我五專說要畢業,卻因為學分沒修完還得回校。在中部的老家幸運震個半倒,父母都逃了出來。當時哥哥姊姊騎摩托車一路衝下去接父母北上,父親當時出現在台北住處門前時,白髮飄盪在九月的北部空氣裡,茫茫的。那年他已經七十二歲,是個不折不扣的老人了。母親心有餘悸,攙扶著我的老父,緩慢向我走來。那一年過得模糊混亂,間中還參雜著第二次民選總統。某種解放的束縛與震盪後生還的歡愉,台灣社會小小的餘震不斷,我的人生也咻咻咻的往前奔。雖然還沒拿到畢業證書,卻有公司願意用我,我從最低階的美術助理做起,夢寐以求的電腦遊戲。
四月底,我下班回家,父親突然跟母親說他人不太舒服,我一摸,發燒了。母親開車帶父親去隔一條橋的醫院,我跟兄姊則騎摩托車。到了醫院時我還推了輪椅讓老父坐,他一坐上,我便急急往前推,嚇得他嚷:別別別。我們總想不過是個小感冒,看個醫生打過針,就沒事了不是嘛?我當時這樣想,還有心情繼續說笑。醫生檢驗不出個所以然,但燒也沒退,當時找不到病床,最終在離家更遠一點的市區醫院裡有張床,我們又全家浩浩蕩蕩的轉院去那間醫院。我們兄妹三人一下班,就去醫院找老爸。吵吵鬧鬧,想著就要回家了,也不以為意。
那個禮拜天,我們都不用上班,哥哥與我先去看父親。接近傍晚時間,我們在病房裡有一搭沒一搭的講著話。那天父親氣色很好,就要回家了吧。講著講著,父親突然說:我想吃漢堡。我跟哥哥互看一眼,那有甚麼問題,醫院對面就有一家漢堡王。我想醫院準備的菜色都清淡,以往父親住院,母親做好飯,讓我們輪流送飯去醫院,他向來吃不慣病房餐食。想來這次也不例外。哥哥買回一個大漢堡套餐,有可樂漢堡與薯條,父親打開漢堡包裝,眼神發亮。他大口吃著,像個孩子一樣吃的津津有味,哥哥將可樂的吸管插上遞給他,見他喝了好大一口。「真好吃啊。」心滿意足的。我在旁邊如尋常一樣,偷一點薯條吃。
他吃完後,我們整理好垃圾拿出去扔,回來看父親眼神炯炯的,精神很好。「老爸這麼喜歡漢堡,下次我們再去吃。」我說,他笑著答應我。沒多久,姐姐也來了,數落我家事沒做完,哥哥陪爸爸看電視,等等媽媽來,吃過飯再一起回家。
大概才過一個多小時,我記得,原本醫院窗子透出來的是微黃的夕陽的光,但那時路燈亮上,天絨絨的暗下去。父親坐起身,一張嘴,吐了。我嚇壞了,連忙衝去找醫生。醫生護士一群人跑來,父親開始抽搐,忽然就轉了加護病房,忽然我們被隔離在外。
忽然。
父親再也沒有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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