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丨Day 4丨老照片
我发现我有一个习惯,会给自己非常喜欢的东西起昵称。
比如,我很喜欢的键盘,我会亲切地叫它“我的小键盘”;我自己的车,我会亲切地叫它“我的小绿车”;刚买的iPad mini,我会亲切地叫它“我的小ipad”。我也是无意中发现的,我会经常给我喜欢的东西前面加一个“小”字。
哦还有,在读本科的时候,第一次租了自己一个人的独居公寓,我管它叫“可爱的小房子”。不过这似乎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最近在国内呆着的几年,我好像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也很少再给什么东西起昵称了。在这个令人失望又令人疲惫的城市里,似乎再也没有了以前的那种生活情趣。
不对,仔细想想,也还是有的。比如公司园区里那只流浪的奶牛猫,我给它起昵称,叫“小奶牛”。
至于家庭里面的物件嘛……想不起来。家族史就更没有了。如果硬要说的话,大概是家里的那些老相册吧。
我偶尔会把柜子里的老相册拿出来重温一遍,其实那相册上没有多少我的照片,很多都是黑白的照片,那个年代还没有彩色冲印的技术。黑白照片里大多是妈妈和舅舅小时候的照片,还有姥姥的一些兄弟姐妹的照片。那些照片只看得出人物的面孔,背景什么的都很模糊,看那些老照片久了,让我有一种错觉,好像那个年代的人本来就是生活在黑白的世界里的。我对于自己还未出生之前的世界实在是没有概念,无法想象,只能从一些历史题材的电视剧里,捕捉到一些那个年代的氛围感。当然这个氛围感也是剧组特意还原布置的。每当看到那种发生在80年代的电视剧,看到里面的角色在老屋子里生活的场面,我就会问姥姥,你们那个时候真的住这种房子吗?姥姥说差不多,家里生火,牵牛,犁地的设备都是电视里那样的,不过他们那时候住的房子比电视里稍微好一点。看来剧组还原得还不错。也是啊,毕竟是一代人的童年和青春呢,可能连投资方和编剧自己都是那个年代的人,他们当然要尊重他们自己的童年历史啦。但是如果换成我们这一代人的童年和青春,他们就没那么尊重了。中国总是把历史年代剧拍得很精品,现代剧拍得大多很垃圾。一眼就看得出来那些投资方和制作方对于过去历史有多在乎,多重视,对于现在和未来呢,警惕,恐惧,逃避,戒备。不承认自己即将被历史淘汰,不承认有比他们更年轻的人出现,要取代他们的位置。压榨年轻人的生存空间,把更多的社会资源倾斜向他们自己。
好吧,这么说大概也有些极端了。如果一部电视剧质量不错,不管它是什么题材都不能否认它的质量。拍不出很好的现代作品,也许是因为人们对于现代叙事的经验不足。事件和题材总要经过时间的沉淀才能更好地总结。就像我自己,想写自己最近两年发生的事情,都觉得有点写不下去,遇到某些不公正,不合理的事情,很难不带着情绪。但如果要写七八年前的事情,就可以很平静,很客观地写了。
每次我看那些老相册,姥姥都会跟我一起看,看到某张照片的时候,会点评一下,给我讲讲这张照片背后的故事,或者照片里的人都有哪些生平。其实很多故事她讲过不止一遍了,我也有些听腻了,但我还是尽量耐心地不打断她。她愿意讲,那就让她讲吧。因为这些人和事都是她的家族史。姥姥特别喜欢给我讲古。这些老照片上的很多人,可能我只有小时候见过他们几面,后来他们就去世了。我对他们的了解仅限于见面的那几次。但姥姥会给我很详细地讲这些人一生的“高光时刻”。比如有一位老人,是姥姥的姐夫,我只在小时候见过他几面,感觉是一个挺严厉刻薄的老头。有一次我去他家吃饭,他还凶巴巴地说要打我屁股。我不太喜欢他。后来他心梗发作,去世了。我只见过他几面。后来姥姥给我讲起这个人,说他年轻的时候是当兵的,有一次看到街上有人卖孩子,说是太穷了,他就把那孩子买下来,然后找了领养的人家。说她的姐姐和姐夫是经人介绍认识的,当时姐姐16岁,但正在读小学的学位,两人商量好了,等姐姐小学毕业以后再结婚。但是姐夫中途撒谎骗姐姐提前结婚了,和姐姐说自己马上要去南方工作了,不经常回来,希望能在去之前结婚。但是等两个人结婚了,姐夫也没去南方。姐姐后来反应过来,原来是姐夫撒谎骗了她。但两人也那么过了一辈子。我也在老相册里见过这个老人年轻时候的照片,浓眉大眼,五官轮廓分明。那个时候会有人想到,他很多年后会因为心梗发作,狼狈地离世吗?
(为什么说他狼狈地离世,因为听说他当时发病的时候上吐下泻,这还不够狼狈吗)
我也在老照片上看到了姥姥和姥爷年轻时候的照片,照片上他们的面孔有些陌生,但依稀辨认得出来他们的眉眼。原来他们在我看不到他们的地方,还有这样的长相。这么说感觉有点滑稽哈哈哈,但那就是我小时候第一次看到他们照片时,心里的想法。
相册里还有很多我从来没见过的人,比如姥姥和姥爷各自的父母,我只在大人们那里听到过零星他们的故事,从故事里能感受到,他们曾经也都是鲜活存在过的人。但可惜我没办法亲自去了解他们,只能通过老照片,知道他们的长相。
看着这些老照片,我才清晰地感觉到,这个世界的确是客观存在的,它不以我的出生而存在,也不以我的离世而消亡。它以前存在,现在存在,将来也会存在下去。
而这些老照片上没见过面的人呢,我和他们的交集,就好像极夜里的太阳,从日出到日落,我站在极夜里都看不到。即使我偶尔站在晨昏线的边缘,也只能看到天边出现一点点亮光,然后又重新归于黑夜。如果说生命的出现好比日出,还还未降临在这世界上,和离开这世界上的人,就好比在黑夜中沉睡。太阳升起的时候我在黑夜中沉睡,直到它重新落下去,我都没有醒过来。
我第一次睁开眼睛,见到姥爷的时候,他已经在这世界上呆了56年。就像我第一次见到太阳的时候,太阳也已经存在了45亿年。我不是一直睁着眼睛,看着世界和宇宙的演变的。通宵是很累的,人总需要休息,不在这个世界上的时候,就是在休息。
人要在这世界上度过漫长的一生,也是需要很多时间的。在这么久的时间里,我都没能来到这个世界,和他们见面,也是一件遗憾的事。姥爷去世的时候,葬礼上放了85响礼炮。据说是一炮敬天,一炮敬地,其他的是敬自己的寿数。85声礼炮不到一分钟就放完了,我当时就想,只有一分钟,可是他漫长的一生,漫长的83年生命,无数的生平故事多如繁星,岂是这短短的一分钟就能概括得了的?人要有多坚韧才能过完一生,太阳升起,升到中天,曾给这个世界带来多少光热和生机,绚烂是用数字能代替的吗?
即使是我和他共同度过的那27年,也不是那27声短促的礼炮能代表的。礼炮的声音结束了,就不会有人再想起了,这礼炮如此短暂,让一个人的离世显得轻如鸿毛。
感觉思绪又瓢远了。家里的老相册,让我联想到了很多关于生命和时间的话题。还有人和人之间的牵绊。也许缘分真的是一种玄学。有的人就是不会遇到,有些人去世的时间,甚至早于我出生的时间。也许家族里其他人见过他,他只是家族里的一个普通人,凡人。但是对于我来说,没有见过的人,就成了一个“传说”。传说给人一种莫名神圣的感觉,因为无法切身感知他的音容。能被感知到的人,就和自己一样是普通的凡人。当时姥爷去世的时候,我也想过,如果以后我有孩子,我的孩子也没有见过我的姥爷,无论我怎样给它讲姥爷的故事,姥爷对于它来说,也是一个无法感知,无法想象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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