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軼君:我所認識的劍橋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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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5-07*如果說「北大不應該成為第二個劍橋哈佛」,那麼首先應該弄清楚什麼是劍橋哈佛。我願意談談研究生時期認識的劍橋精神。

自招收國際學生以來,劍橋漸漸失去了它的所謂「貴族性」。這裏我不想談論哈利·波特式高桌晚宴的神秘,或者徐志摩河畔金柳的艷影。而是劍橋作為一個學術殿堂,800年石頭城堡里的冷靜與尊嚴。

(一)

沒有圍牆,可是它能留住最好。

考古系有個講座,關於絲綢之路上的農作物傳播。教授剛剛考察回來,聲情並茂。提問環節開始,後排一名老者搶先站起:「我收養了一個來自中國雲南的女孩,我該給她吃扁豆還是土豆?」講者一愣:「沒有見到這個姑娘之前,無法回答你的問題。」老者哈哈大笑:「嘿,這是個玩笑!」

台下的我懵了——這老人家是考古系前輩嗎,那叫什麼問題啊?幸得資深同學解釋,老人顯然是劍橋鎮居民,不是學者。劍橋講座常有街坊鄰居旁聽,提些天馬行空的問題,教授們耐心作答,算是大學答謝社區。教授們還常常獻聲劍橋電台,匯報學術成果,所以小鎮電台談話類節目水準是世界級的。

這正好回答了我一直感興趣的問題:大學的空間功能,應該是一小群人的殿堂,還是鼓舞大眾的廣場?

初到劍橋,驚訝於這個地方沒有圍牆,沒有標識,遊客們永遠帶着困惑尋找「劍橋大學」牌子合影。十多年前,我進北大清華瞻仰,每每膽戰心驚,傳說門衛能從千人萬人中一眼識破臉上沒有寫着「天之驕子」的傢伙。劍橋客似雲來,除特定時間,各學院都可以買票參觀。

更匪夷所思的是,劍橋所有講座(不包括小組討論課)都必須對公眾開放,以證明講者經得起考驗。同班有個英國女孩,生在劍橋鎮,長在劍橋鎮,十幾歲的時候就溜進來聽課。她的經驗佐證了我的邪念:如果你在劍橋鎮上找個住的地方,結識個把學生,討來課程表,就可以免費聽遍全球頂級大學的課程。我的學費豈不花得冤枉?

但是,英國同學說,夥伴中沒有其他人像她一樣,自願放棄郊遊打機,額外聽課求學,「即便你向所有人敞開大門,並不是每個人都有心學習。」誠然,偶有外系學生串門聽課,但從不見到遊客端坐教室。劍橋不吝嗇資源,在信息自由的世界裏,慷慨播種,最後嚴格篩選,收穫最好的稻子(cream of the crop,上佳人才)。登堂入室的正規學生,得到的是系統練習和專業督導。劍橋本科生,每人分配一個學業兼人生導師,更不用說使用圖書館、參與學校活動、提供實習機會等種種便利。

劍橋沒有圍牆,沒有校牌,但川流不息的遊客,想來心裏都為它立了碑。

(二)

不拜權威,但崇尚嚴謹。沒有教科書,知識要去圖書館淘。

(劍橋大學圖書館)

記者這個行當多在現實中摸爬滾打,學術則是另一番萬水千山。我在劍橋學習的內容,無關新聞技能,只求增益學識。專業是「國際關係」,從屬「政治與國際關係」系,二者課程交叉,亦可額外選讀。學術訓練,告訴你每一道表象背後,都有阡陌縱橫,避免調用印象,妄下判斷。學術道路上繼續深造的成功者,要麼在前人肩膀上更進一尺,要麼推翻舊航線,發現新大陸。

劍橋一年碩士課程,必修課四門,選修無限制。我揀了四門看似不相干的課程:中東政治、戰爭與社會、世界經濟、美國外交。每周必旁聽的有:外交與情報(只因老師講得象脫口秀一樣)、中國政治(怎麼會不感興趣呢)。

教學基本形式是一小時講座,兩小時討論。沒有教科書,課前準備是教授們開出的長長書單,學生們散落到一百八十多間圖書館搶借。好心的教授,會標出哪幾個章節最值得啃,大部分時候,他們只揮揮手留給你自己消化。

書單雖厚,這裏推崇的,不是記憶力,而是思考力。開學第一天,學院主任在大會上呼喚創新,「特別是來自中國的同學,」不知什麼經驗讓她得此結論,「你們要學會挑戰成見,質疑權威。」更記得,一名學界泰斗問聽眾有無異議,半晌無人應答。他拿起葡萄酒瓶連擊桌面(課餘講座常有各學院自釀美酒相伴):「這是劍橋嗎,怎麼啦?」還有一名剛剛從埃及回來的語言學家,向年輕人疾呼:「跳出思維定勢!你們學過的理論已經不足以解釋眼下發生的一切!」

但這裏並不欣賞冒失粗糙的立異。創新的前提,是自圓其說。討論課上,老師隨時喝斷學生演示,拷問細節:「從這個結論到那個結論,中間如何證明?剛才舉的例子,出處在哪裏?你說的這個詞語,定義是什麼?」

反過來,學生也有權打斷老師講課,如果詰問有理,反能獲得垂青。這裏「重教」卻不怎麼「尊師」。每次下課,教授們都自己擦去一黑板的字。問本土同窗:「怎麼沒有人幫老師呢?」同窗吃驚反問:「那是他自己寫上去的呀!」

建立「學生不用討好老師」的新型關係,除了社會傳統,還有賴無私的評分系統。期末考試卷,由至少兩名學科老師、一名外校老師,在看不見學生名字的情況下批閱。畢業論文同樣經校內校外多人評判,程序繁複、權力分散,一手遮天變得艱難。若學術舞弊仍難絕跡,最後還有英國媒體等料下鍋。2011年我所在專業發生過教師向《每日電訊報》爆料,另一名教師未經學術委員會審批晉升某基金負責人,鬧得滿世界風雨。

不迷信個人權威,而縝密的邏輯、嚴格的秩序,令學術本身值得敬畏。不過,學界並不能為人類包治百病,相反,就個人觀察,不乏空談理論、脫節現實者。參加過一場討論,主講者的學術新作,試圖證明2009年一場「局部戰爭」應該重新命名為「衝突」。近兩小時尋章摘句,不提兩者後果都是生靈塗炭。我在提問環節中抗議後離席。

(三)

大師如雲,但大師常說「我不知道」。

喬非老師活像個聖誕老公公,臉膛紅潤,兩鬢霜白。他教授中東政治課的方式,一如清真寺里講經,口耳相傳,不着一字。這位中東學界泰斗,任你在歷史線團里扯出一根,他可以上下勾連,左右貫通。不鼓勵學生埋頭抄錄,他說重要的是把知識變成「自己知道的東西」。

不過,最叫我佩服的是他敢說「不知道」。對於「阿拉伯之春」過後,局勢如何變幻,喬非拒絕預測。他說,任何革命都具有突如其來、不知所終的特性,我們可以理順過去眼下基本事實,「但未來如何,這個,我真的不知道,」接觸事實越多的人,越有底氣說「不知道」。

一名終身浸淫美國歷史的教授,我向他請教中美關係。他連忙擺手:「這不是我的範疇」。學術分野楚河漢界,行家不敢逾越半步。

當我離開劍橋,回到難免誇誇其談的電視人工作,喬非老師紅撲撲的臉膛時常警醒:「這個,我真的不知道。」

國王學院草坪尊貴,英國女王都不得踏足,但是足夠資歷的教授可以在上面橫行。約翰·鄧恩就是比「天子」更有權勢的教授之一。

給他寫信前,有些猶豫。七十多歲的鄧恩已不授課,只做學術指導。公眾場合出現,必為眾人圍繞。他會願意見我嗎?

沒想到,郵件發出去五分鐘,立即收到回復。老教授的英文古意盎然,電腦屏幕上讀來,有點好玩。會面時他一點架子都沒有。躍上單人沙發,盤腿斜坐開腔:「理論上,我終日忙碌,不過,樂意與你一晤。」

我追問不休,他應答如流。關於革命,關於中國,關於制度。鄧恩思緒延綿,語出絕無重複,錄下來即可成文。當日交談內容,多不能即時發表,但在我腦海裡,卻是拳拳到肉,打通要害。告辭出門,春雨撲面,沒有比這更幸福的感覺了。

從英國回來,偶然翻到1999年版本、鄧恩編著《民主的歷程》中文版。出版說明結尾這樣寫道:「論蘇俄政治體制發展史全文刪去,對各位作者攻擊社會主義制度的不實之詞,也做了刪節或技術處理。」那一刻,我突然明白,為什麼值得遠赴重洋,追問一切的源頭。

(四)

大師之學,兼得大美,夕陽裡的艷影多少年後都會在心頭婆娑。但最美的風景還是人。

石頭建築矗立數百年,離不了人的氣息。牛頓培根塑像旁,有紀念碑細數一戰二戰中衛國的學生。王后學院禮拜堂,周末孤獨排練的風琴手,高懸一閣,不理會訪客。這時候宇宙都是他的,神也不過是個聆聽者。三一學院大門上,亨利國王的權杖被學生換成桌腿,整個學校津津樂道了一個世紀。每星期一次學院Formal Hall Dinner(正式晚宴),逼着你跟對面左右乃至斜角不同人交談,收穫新的友情。同窗之中,見識英國人的自嘲,印度人的善辯,美國軍人的刻苦,亞洲同學帶着各自口音,輕易串出交織的歷史。

劍橋每天每個角落都在上演講座,推開一道門,長一段新知。一名女教授研究古羅馬普通人的墓志銘,結論是「用字精闢,語句簡單,猶如今日Twitter:『美酒,溫泉,性,它們毀了身子,卻拯救了人生』……」 犧牲一頓饕餮,省下時間去聽午間音樂會;或是走進圓形教堂,聽一聽猶太裔宗教學者研究《古蘭經》如何保留正本的歷程;又如綿延四日的「非暴力抗爭」工作室,帶你到八十年代的智利、2011年的華爾街,體察群眾的力量……

北大自然不必成為「劍橋哈佛第二」,因為它是北大,有自己的歷史,自己的傳承。但有些精神,也許不分東西,學術之嚴謹與思想之自由,學術人恪守尊嚴出世,滿懷熱忱入世,這些共通之處,恰恰解釋了世界上為什麼要有大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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