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井一二三:日本能登地震下的余震——女性卫生棉的稀缺
文|新井一二三
原文发布时间|02/22/2024
日本一月一日发生的能登半岛大地震,所造成的损害严重到几乎跟2011年的311东日本大震属于同一级别,幸亏海啸规模相对小,当地核电站也处于停运状态。可是,当地居民的遭遇跟当年福岛相比,却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去了灾区的记者、专家们异口同声地说:这次日本政府的救灾、救援无论是行动,还是速度两方面都大大不如311时候,甚至回到1995年阪神淡路大地震以前的样子了。
不仅日本首相岸田文雄和当地知事驰浩都在开始的几天没有亲自去灾区视察,立宪民主党等几个在野党领袖也达成协议不去灾区。说辞是为免妨碍救灾活动。但是头几天竟然也不准直升机和无人机飞往能登半岛,令外界难以从上空报导实况以及即时进行救援活动,导致不少人怀疑:是否政府认为核电站会出事的机率偏高,不想让外界知道日本又一次发生了辐射事故?
其实不仅对于外界,连在日本国内,媒体有关这次地震的报导少得出奇。各家电视台只有地震当天以新闻报道代替了原本计画的跨年特别节目,到了第二天,有关报道已变得很少,充满节日喜乐气氛的综艺、体育等节目还是占领了各频道。当时在网络上,最多看到的贴文是“灾区交通阻塞,不要外地人来加重负担”。但是,外地人不去,谁去救灾?何况大地震破坏了送电、通讯系统,使得山区灾民孤立起来,开始的几天都无法知道外边的情况。他们尤其不能理解,翘首以盼的救援为什么迟迟不来?
结果,事后一个月,能登半岛还有超过一万人在三百多避难所生活,而且其中一半也不是当地政府所设置,反而是居民自力更生运营的,甚至有几名老人家在农业用塑料帐篷中铺被褥睡觉的例子。能登半岛位于冬天常下大雪的日本海边,气温常常降到零下,经历了大地震而幸存的人们,后来在避难所里生病致死或者冻死的悲剧,同样是有可能发生的。再说,灾区的上下水道都遭到严重的破坏,恐怕在很多地方要等到三月底或四月初,才能再有自来水用。
灾区复兴的艰难困境
究其原因?首先,还是地震的破坏力非常大。不仅有四万多栋房子塌下来,土地本身就严重变形了。在一些港口,海底隆起了四米,使得大海退后两百米。结果,根据广岛大学后藤秀昭副教授等的调查,整个能登半岛的面积增加了4.4平方公里。即使在地震多的日本都未曾听说过如此严重的地形变化。
其次,日本少子高龄化很厉害,人口在过去的十多年间已经持续减少。尤其处于山区的能登半岛,人口过半是六十五岁以上的长者。年轻一代去城市定居后,留下来的老一代,日子勉强维持下来了,但是政府专家建议的对老房子施加防震措施,就超过了老人家能够对付的水平。何况能登半岛过去几年不停地发生中级以上的地震。
结果,原先看起来颇有味道的历史性木造黑瓦片房子,被强烈摇动后,一下子便垮塌下来。这次地震的遇难者有九成都在一月一日下午四点多,在自己家中跟家人亲戚团聚之际,忽然被横梁屋顶给压死的。如果救援人马能早一点抵达的话,说不定有不少人能被救出来。当地的多数居民,即使自己本人幸存下来,却也要亲自承受骨肉就在眼前被活埋丧命的悲剧。
灾区的复兴,除了时间以外,首先就需要资金和人力。但是,这些年的日本政府,财政赤字早进入史无前例的领域。加上,2000年代以后,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对社会风气的影响非常大,面对别人的灾难,马上有人跑出来强调“个人责任”。前首相菅义伟就说过:“凡事首先该讲自助。其次是共助。最后才是公助。”对于这次的震灾,日本社交网路上,有不少人异口同声地责难灾民说:“谁叫你去偏僻的山区住?可不是自作自受?”。显然那些人不知道隔海面对大陆的日本海沿岸,历史上曾长期是全日本最早接触到高度文明的地区。
早在地震发生之前,日本已经有2025年大阪世博会问题,乃各场馆的建设速度远远跟不上原计划的。背后原因之一是2022年初起的日圆汇率低落,导致进口建材等涨价。同时日本国民收入反而减低,建筑商不能轻易提高要价。果然,2023年日本建筑业公司倒闭的件数比前几年都高了。也就是说,即使想要赶快展开复兴工程,恐怕资金、人力两方面都不足够的。
眼见复兴之难,当地政府开始把两三百名初中生集体送到灾区之外,让他们在体育场馆等地,共同生活共同学习。对于需要医疗等照顾的老人家,也在劝他们考虑“二次避难”,也就是往没受地震影响的地方去暂时住旅馆。然而,对于好几代都在能登半岛生活下来的人们尤其是老人来说,下决心离开故乡并不是能轻易下决心的事。其实,311大地震以后,被迫迁居的灾民到了新的地方,很难维持甚至重新创出邻居关系、社区往来、精神生活的质量大大低落,导致有人患上忧郁症,甚至寻短见。
虽然日本政府一直没有明言说,但是观察媒体上的论调,大体方向是:水电交通等主要的基础设施会早晚恢复,但是破坏程度偏高的各小村落则恐怕不可能完全复原。可见,尽管地震是天灾,后来能救援、复兴的程度,则由当下国家包括官方和民间的能力所决定的。
灾区物资单上的“奢侈品”:卫生棉
十多年前311大地震的时候,日本国内和国外的报道都曾强调:日本灾民多么冷静,没有发生社会恐慌,治安秩序保持得很好等。然而,这次在社交网路上传出来的灾区消息,叫人叹息的比较多了。其中就有“卫生棉大叔”问题。除了小孩老人,对多数女性而言,每月经期需要一包卫生棉,乃跟大家如厕需要卫生纸一样,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然而,在日本灾区的避难所,当上领导的几乎无例外是男性。要开出所需物品列单的时候,领导就说:要饮料水以及食品。至于女性开口要的卫生棉,领导视之为奢侈品,不会跟救援团体要的。
对于女性来说,这当然是基本需求问题。有吃不消的女灾民在社交网路上分享此事,一方面很快就获得众多女性不停的赞,然而另一方面也有男性网民说:专门给女性发一种物资而不给男性,岂不是性歧视,对男性不公平了吧?而他那一句马上获得众多男性的赞。后来,那些特爱对女性月经说三道四的男性,开始被称为卫生棉大叔了。
这下,很多日本女性才忽然发觉:原来,我们的男同胞中有不少人根本不理解女性月经是怎么回事。虽然他们的母亲一定是女性,要是有姐妹、女朋友、妻子的话,当然也都是女性,毕竟日本人口的一半以上是女性,而月经是大家每月每月得经历的程度不同的苦差事。
看着网络上的对话,我都想起来了,几个月前也在网上看到的争论。有一个男大学生发牢骚道:新交的女朋友第一次来他家过夜,她却说有了月经要去厕所里处理,使他完全搞不明白到底发生着什么。他写:女朋友自己一个人躲在厕所里“做”月经,还把有血迹的卫生纸丢在垃圾桶。他显然觉得自己被侮辱。
网络社区的女性们发现,这就是小学五六年级时候,专门让女童上月经课,同时给男童上射精课的后果。在日本男性中,上课学过月经事宜的人属于少数。其他人,如果没有跟母亲或者女朋友、妻子学过,就根本不知道月经是怎么回事的。搞不好会跟那个男大学生一样,误以为月经是跟射精一样带来快感的事情,而不是跟排泄一样无法完全控制的生理现象。
说起来都好讽刺,以盛产激进性爱片闻名的日本,却没有像样的性教育。曾经1980年代,当爱滋病刚开始流行的时候,有过需不需要在学校推行性教育的争论。2000年代以后,长期执政的日本自民党,开始通过捐款,深受统一教、日本会议等所谓“宗教右派”的影响。他们不仅反对同婚、也反对夫妇别姓,更反对性教育。结果,在日本学校里,老师不可以教学生人类怀孕的过程。性别(gender)一词,更被曲解为否定男女性别的左派阴谋,成为了禁忌。
直到20世纪末,日本家庭曾有个习惯:当女儿有初潮之际,家里就煮赤饭(红豆饭)来庆祝。我们一代的日本女性都非常讨厌那一则习俗,好比自己肉体的秘密给众人公开当话柄似的。而且当年日本社会,确实有不少人特爱拿少女初潮来开难听的玩笑。但是,我还以为,21世纪的日本家庭已经变得文明一点,社会也懂得尊重少女的心情了,所以才不再随意去谈什么初潮不初潮了。然而,最近发生的几件事情,包括灾区避难所和网络社区都出现对女性月经严重缺乏知识与理解的老少男人,使我很纳闷:叫他们住口是不足够的,还是得从两性同时上月经课开始。
因为在日本,直到今天,月经还不是可以公开说出口,平静讨论的事情。最近还有中年艺人说:结婚多年,从来没在自己家中看过卫生棉,不知道妻子把它放在哪儿的。这该是妻子深信卫生棉不可以给丈夫看的缘故,虽然两人结婚、做爱,还生育过孩子。更奇怪的是,日本电视上常看得到卫生棉的广告。有的还把看起来不会误以为是血的蓝色液体倒在棉团上,引以证明能包含多少血液。尽管如此,社会上有的是卫生棉大叔,从来不跟家里的女性谈月经事宜,却在社会上大声说,“卫生棉是奢侈品”,并且获得众多小男人的支持。可是想一下嘛:在下雪的能登半岛,连政府设置的避难所都不足够,从一月一日下午起开水龙头都没有水,无法正常洗澡,无法正常上厕所。但是月经还照样要来的。无法给她们提供足够数量的卫生棉,日本就称不上是先进国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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