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圖騰|第十二章:健身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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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弄裡有一隻胸肋清晰可見的黃牛在簷下躲雨,我站在離牛不遠的地方,與牠溫柔烏黑的大眼深情相對。雨愈下愈大,似乎沒有要停的跡象,我全身上下沒有一處是乾的,幸好機票、護照和大部分的紙鈔在出門前都以塑膠袋包好,然而那些跟了我一路的票根、紙條卻都濕糊了。
站在這樣一幕無人的雨中,但覺四面一片寂闃,我回想這一路的艱辛,回想見過的每一張臉孔,不禁心軟地想著:也許應該給那個少年30魯比的。這時,忽然有呼喚的聲音衝破雨幕,我抬頭往聲源處望去,只見不遠處的二樓陽台上有人在朝這邊招手,我張了張四面,除了那隻牛也沒有別人了。
陽台上那個打赤膊的印度青年比劃著雙手,請我上樓去躲雨。我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循著指示走上那棟建築的二樓。黯淡的室內沒有開燈,十來個只著短褲或運動衫的青少年在健身,不時有人走到一面大穿衣鏡前顧盼自己的肌肉(儘管骨瘦如柴的人居多)。那個招手請我上樓避雨的青年肌理勻稱,是當中少數健身成果較好的一個。他隨便指了指靠窗的一把椅子請我坐,簡單問了兩個問題:「你從哪裡來?」、「喜歡這裡嗎?」不等我有完整的回答,就轉身舉起啞鈴,不再和我說話。
我身上的雨水滴滲在椅子上,沿著椅腳流到地上。雨不停下著,我無事可做,只好呆坐著觀察這難得一見的簡陋健身房,以及裡面每個急欲鍛鍊出傲人身材的年輕男子。他們全副的精神都用在同一個目的上,沒有人分心去注意別人,偶爾的交談也是為了分享經驗,或提升鍛鍊的技巧。
我沒有想到來恆河畔見到的不是聖浴或河葬,卻是在滂沱雨聲的背景音中的這幅景象,不禁對人生際遇的奇妙感到不可思議。
雨終於停的時候,招手請我進來的青年舉手指了指窗外,示意我可以走了。我謝過他走下樓來,喜見天邊掛著一彎彩虹,而那隻避雨的牛也不見了。
我憑著來時的記憶誤打誤撞走回到旅社,一進房間馬上洗澡換下乾淨的衣服,被雨水浸濕的貼身物件也攤在床上用電風扇吹乾。這時已近正午,然而陰鬱的天氣看不出時間,彷彿是清晨,又像是黃昏。我心想趁現在沒雨,出門去找水果攤買水果權充午餐吧。
我四下裡亂走亂逛,Varanasi的街上一片雨後灰燠潮濕的氛圍。到印度夠久了,我已經習慣了這裡各式各樣的氣味,對於突如其來走在街心的動物也能習以為常。
買了水和香蕉,正在和芒果攤的老闆殺價的時候,豆大的雨點又下來了。這場急雨沒有下太久,我提著水果回旅社用餐,餐後打算小睡一會,可室內既潮濕又悶熱,想想還是再出去走走吧!
街上不時有生意人拉客,我已經養成搖頭說「不」的習慣,買東西殺價更是下意識的動作。一路上看見有不少外國觀光客坐著人力車遊城,招攬生意的車伕不時來糾纏,考慮到身上的旅費已所剩不多,我便一一都拒絕了。當下我打算再去恆河邊走走,不經意瞥見一個踩人力車的老伯遠遠站在樹下,他與其他那些群聚的車伕們不同,車子破舊些,人也顯得猥瑣,他注意到我在看他,連忙興沖沖向我踩了過來。
我一向不坐人力車,一來覺得自己能走,二來不習慣(幾乎是厭憎)那種花錢趨策人力的階級享受,尤其舉目所及的車伕大多不是老邁就是羸弱,令人有種踩在勞力背上取樂的罪惡感。擁有新車又長得胖壯的車伕倒不是沒有,但看著又令人不平,如果要光顧年輕力壯的車伕,倒不如去幫助那些老邁羸弱的。這實在是很矛盾的一種心情。不過回頭想想,他們藉以溫飽的唯一方式就是出賣勞力,跟所有出賣勞力換取溫飽的人一樣,他們要的是活下去的基本需求,而不是毫無實質幫助的同情。
遊城一小時15魯比,老人以簡單的手勢說明。
「10魯比。」我幾乎沒有意識到自己在殺價。
老人竟然點頭同意了,拍拍座上的陳舊坐墊,示意我上車。
這一路坐在人力車上漫無目的閒晃的過程中,我一心只在那賣力弓著背脊踩車的背影上,不斷的自責與過意不去令我無心玩賞沿途的街景。後來雖然沒有如老人所說的一個小時,但我已經覺得夠了。為了讓心裡好過一點,我在下車前和老人約好第二天早上十一點在旅館門前,請老人載我去火車站。
雨季比我預期中來得急,心裡有個聲音在催促著我離開。
「明天就給他20魯比吧。」我心裡這麼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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