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ㄋ一張單程車票》-枝姨的紅燒肉
「我們枝姨呢?」媽媽對著魚攤後方緊掩著門的矮店面探頭探腦,問著賣魚的大嬸:「是不是中秋節去蘭嶼賞月了呀?」
枝姨過世了,比英國女王早了十來天。
賣魚的大嬸說的,她是枝姨最小的小嬸子。
她說,那天攤子聘裡來幫忙的大嬸一如既往的把藍色鐵捲門頂起來(應該也有一如既往的發出嘿呦一聲吧),然後走到後頭,喊醒睡在店裡的枝姨。
幫忙的大嬸說,枝姨有應。
可一直到大嬸都已經起好爐灶擺好桌子拿出碗筷了,還是沒有一如既往的,看見掇拾完畢的枝姨踩著緩慢卻沉穩的步伐,從後面的小房間走出來。
走進房裡探了探,枝姨已經過去了。
後來根據到場警消醫護的判斷,早在幫忙的大嬸來到店裡之前,枝姨應該就已經沒了氣息。
「那應該是妳的錯覺,」來人對幫忙的大嬸說:「畢竟以前妳每天叫她,她都會應。」
其實我已經想不起來第一次吃到枝姨的紅糟肉是什麼時候了,但我永遠記得,自打那時候開始,那通體鮮紅,裹粉酥炸過後切成細絲的肉排,就為我對家鄉美食的回憶,增添了一筆濃重而難以磨滅的艷色。
枝姨的年紀已經很大了,早在這抹來自於紅露酒釀造過後剩下的醪醩所賦予的顏色染遍了我的味蕾之前,她就已經逾越了那個古來稀的年紀。
而在更久更久以前,愛美的枝姨便已開始塗抹著藍色眼影,換上水水的裙裝,將這抹鮮紅遍染了周遭倚靠市場吃飯穿衣的人們,關於早餐、中餐,或者更多關於「吃」的記憶。
還記得某一年,長期旅居澳洲的姑姑帶著她來自臺南府城望族的夫婿,還有她們倆新生的女兒回到我們屏東的家過年。
族裡上上下下都像瘋了一樣,幾乎是歇斯底里的籌備起以他倆為圓心幅散而出的一切。
爸爸更是從牧場那兒的泰國人嘴下硬摳出了一頭乳豬,說怎麼著都不能在那位來自美食之都「府城」的新姑爺面前丟臉。
「可是爸,你確定嗎?」一群大人興興頭頭的擺弄起了乳豬,可也不知道哪個環節漏了溝,爐火升起之時,瀰漫在屋子裡的,卻是一股夾雜著奶腥的豬臊味。
「他們澳州都吃這樣子的啦。」新姑爺的老丈人,也就是我的舅公在一旁打起了包票:「國外的動物臊味重,這樣對他們來說小case啦。」
終於,姑姑一家三口抵達,主賓各就各位。
飯桌上,籌備時的狂熱完美的轉移到了新姑爺的身上,大人們紛紛勸菜添酒,尤其是那頭乳豬:「吃啊,這是你表哥昨晚才殺好的,很新鮮啊!」
只見那來自府城望族的姑爺毫不意外的對那盤乳豬敬謝不敏,反倒是對於我們三姐弟屬意的紅糟肉,有著(他不應該有的)萬分熱情。
「他吃三塊了,」掩藏在大人勸酒佈菜的嘈雜下,我從牙縫裡擠出這麼一句話:「再夾我們就要沒得吃啦!」
「你沒吃過啊,」媽媽也從牙縫裡擠出這麼一句話:「他吃完的話我們明天馬上再去買,行了吧?」
據賣魚的大嬸說,枝姨雖然已經八十好幾了,卻身體力行的貫徹著「人生七十才開始」,只要看見那藍色鐵捲門緊掩著,便是她遊山玩水去了。
早些年還跟了團,去了海拔平均五千公尺以上的青藏高原。
可無論是遊山玩水、藍色眼影抑或是連旅居澳洲的府城姑爺都瘋狂的紅糟肉,都隨著枝姨的溘然長逝而頓成絕唱。
而我甚至是在她過世之後,才第一次看見這個以她為形象設計的招牌,才知道她叫做枝姨。
才知道,這爿小店,是以她的名字來命名。
「死亡」這件事,打斷了所有我們認知的習以為常。
我們都知道,死亡是總有一天,是終將實現。
可是我們都不會知道,它在距離我們多近的眼前。
或許枝姨已經到了一個她想去的地方,穿著她喜歡的衣裳。
用她畫著藍色眼影的眼睛,溫柔地注視著人間圓圓缺缺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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