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與影——芥川筆下的寂滅之美|圍爐·秋日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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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後一抹夕陽即將消逝的寂寞與蒼涼中,生命在悲哀而又欣慰的情緒中至臻完滿。
芥川龍之介作為日本具有代表性的作家之一,其作品以對人性淋漓盡致的闡釋而聞名,人性本身,即比任何刻意構造的情節更具戲劇性。 但多次品讀之後,給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不是其中人物的悲喜或命運,而是在或陰暗頹廢,或蒼涼悲淒的文字中氤氳的淡淡的物哀之美。 或許是時代劇變下對舊日難言的眷戀和感傷,或許是命運無常的無奈和悲苦,縱使有著截然不同的內涵,但在掙扎和痛苦之後一切塵埃落定所帶來的這種“不可名狀的安慰感和寂寥感”,卻始終能使人獲得一種近乎禪定般的寧靜,就像是 “湯帰りや燈ともしころの雪模様(挑燈沐方歸,晚來天欲雪)”中,風雪夜歸人的意味。沒有歇斯底里的掙扎,沒有不甘於世的反抗,唯餘一聲低低的歎息。

壹·六宮公主

“西宮南內多秋草,落葉滿階紅不掃。梨園弟子白髮新,椒房阿監青娥老。”撫今追昔,悲歌舊日的作品屢見不鮮,六宮公主同樣講述了一比特門庭凋敝的貴族少女悽愴的命運; 無從得知她的具體名姓,但她其實是沉溺於吟詩彈琴的舊貴族的縮影,舊時代雖漸漸遠去,她卻仍我行我素,遵循舊日審美和生活方式,可悲亦可憐。 在日益嚴峻的生活下公主不得不委身於一比特素不相識的地方官,但從最初的屈辱之後,在相處中公主為男子的修養和氣度折服,逐漸覺得可以對他委託終身。 雪壓松枝,撫琴對弈,與伴侶一同聆聽水鳥跳進池塘的聲音,這樣“悲哀而又有點歡樂的生活”讓公主甚至笑著說出如“一切都是命定”的話來。 古池邊剛開放的花骨朵,悄然飄落在庭院中的枯葉,雪壓在枝頭上沙沙的響聲,凋零與生機,寂寥與歡欣,影與光,悲泣與笑顏,在命運的撥弄下本無十分明確的界限,於是在這朦朧不清的光與影的交匯處,在知曉萬物本質之“無常”時, 卻又忍不住沉溺於這虛妄的愉悅,由此便不可避免的感受到一股令人悵然的滿足。 曖昧不清的界限,向來充滿美和遐想。 負心人遠走,女子苦等無果向來是這種故事的必然走向,但在看到颯颯雨聲中躺在破席上的,曾經安靜卻鮮活的生命逐漸黯淡下去的時候,那種壓抑而沉重的悲苦足以讓再鐵石心腸的人也流下淚來。

“什麼……什麼也看不見了,一片黑暗,只有風在吹……只有寒風在吹。”

死生寂滅,燈枯影散,最終連一具屍骨也無,徒留一聲隱約不可聞的歎息。

“這是一個不知天堂也不知地獄的沒心肝的女魂呀,念佛吧。”原來生命的真相,竟是連神佛也無的一片空寂虛無,恰似那一句“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貳·隅田川的水

讀過許多敘景狀物的散文,我曾去往俞平伯先生筆下綺麗柔美的秦淮河,也曾隨沈從文先生坐小船在沅江逆流而上。 芥川筆下的隅田川,則以極纖美的筆觸,飽含遊子於故土的深情,而最突出的,縈繞在所有文字裏的,仍是那種欣慰而寂寥的幻滅感。

“我好幾度看到過,初夏輕柔的熏風拂過下臨青流翠水的重合歡樹,於是,樹上潔白的落花簌簌飛雪。在霧氣彌漫的十一月的夜晚,我好幾度聽得,從昏暗的河水上空傳來鴴鳥有若畏寒的鳴叫聲。”如同一幅著色極為典雅的浮世繪, 繪出色澤莊重而充滿溫情的隅田川,如此鮮明活潑,卻又因為那極輕極柔的筆觸,顯出飄渺與虛無。 這種類似於禪宗寂滅空定的神韻,是刻在作家骨子裡的,亦是這個民族靈魂上的烙印。

“我一個人把胳膊支在船舷上,悠然舉月四望,昏黑的河面上,夜暮開始降臨。在暗綠色的河水的那一邊,一輪碩大發紅的月亮正逐漸從地平線升起,看到這情景,我不由得潸然淚下。”將明未明,晦暗不清的光影交錯中,幾乎得以瞥見世界的本相無常,繁華燦烈, 極盡燃燒後留下的,是一片灰燼。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水流是無情的,它是纏綿悱惻,悲歡離合的人間故事的永恒背景,充滿溫情而又對向它渴求安慰的靈魂一視同仁,有著近乎神佛般漠然的慈悲; 最後,我們便只能懷着這樣寂寥的心緒,坐上渡船,沿著蒼翠的河水,聽著三味線低啞的音響,緩緩穿過人間煙火。

三·庭院

舊物,承載了太多時代和命運的慨歎,有時甚至能在一個民族的靈魂中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迹。 而這則故事講述的,並不是吳宮花草,晋代衣冠那樣磅礴悲壯的歷史塵墟,而只是一座小小的、舊日豪門世家的庭院。 這座庭院,伴隨著這個家族的盛衰,隨著一個又一個春天的消逝,舊日銀練澄空,棠棣絢爛的幽美之態便逐漸為渾濁池塘和雜樹亂石取代。 芥川塑造了處於變革時期的家庭的三兄弟,老大是舊時代貴族的象徵,在逐漸荒蕪的庭院中吟誦著俳句死去; 老三則順理成章地融入新時代; 唯有這家的老二,離家十年,遊遍世間後在生命暮年回到了這座小小的庭院,病痛繞身,蜷縮在佛堂裏。

“吉江他身飲敵彈,捐軀豐橋,命如草露,倏然消殞,然而英雄美名,萬世流芳……”這是某一日這家的老母親給小孫子彈唱的古調,卻不知怎麼喚醒了遲暮之人的靈魂,老二開始修繕庭院,力圖讓它恢復往日盛景。 幾乎是完全可以預見,冷漠的自然和人情讓他的努力見效甚微,唯有天真無邪的小孫子,興高采烈地給叔叔當起了幫手。 可最終,使得老二功虧一簣的卻不是外界的冷漠,而是他本身逐漸消弭的,對過往的記憶。

“他常常在工作正酣的時候,突然拄著鐵鍬,怔怔的環顧周遭……嘴裡一個勁兒地嘟噥著,‘這棵楓樹原本好像不是在這兒的呢。”

“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最大的悲哀便在於此,舊時代的逝去,不是因為新時代的來臨,而是本至於暮年,無可挽回、無法逆轉的走向。 不知老二最後的時刻裏,在眼前走馬燈似的浮現出大海、鐵路、東京之後,最終留下的是否是荒蕪的庭院,晚秋池水中草木淒清明澈的面影。

文|唐翰林

審稿|黃彥中

圖|來自網絡

微信編輯|李婧軒

matter編輯|Mark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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