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2.湯
也許因為從小餐餐都有湯,喝湯這件事,成為我的餐桌大事。
那年與庫披兩人去自助,在柏林下機後立刻就餓了,喝過咖啡吃了麵包還是餓,兩人抵達住處後,滿大街小巷找吃的。可是天色已晚,只有遠方一間小店還亮著燈,我們鑽進去,點了一道義大利麵與一碗湯。至今仍記得那濃湯真有夠鹹,但天冷又餓,那碗湯簡直成了救命神藥,吃完心滿意足,回去準備接下來的旅程。
之後到了波蘭──天啊波蘭,那裡是愛湯之人的靈魂國度。去之前先學了三個月波文,除了一開始學會的麵包chleb與蘋果Jabłko,最快記住的就是湯zupa。波蘭餐桌上通常有道料多味美的熱湯,尤其是酸湯Żurek。在波羅的海旁的海濱城市索波特,當時正因為水土不服與時差關係,奄奄一息。索波特太美,可是吃早餐前我仍是一團病貓,直到庫披將我拉進小餐館。我們兩人是隨興派,沒找過什麼資料,可是那家小餐館乾淨整潔,蕾絲窗簾雪白秀氣(不知道為什麼一直有一個印象,波蘭的蕾絲窗簾特別美),漂亮的女孩招呼我們坐下,庫披要了麵,我照例來碗湯。當時只記得波文老師講過酸湯,我看菜單上有,就點了一碗。
是《傾城之戀》裡范柳原對白流蘇說過的嗎?你就是醫我的藥。現在想起那碗湯,我也想深情款款的對她說這句。那碗湯又熱又暖,酸鮮開胃之外,滿滿的一碗湯裡擠滿蔬菜與香腸,還有水煮蛋,裝在厚實鄉村麵包裡,吃湯也吃麵包,好吃的不得了。走出餐館,所有的時差離我遠去。酸味像陽光,陰鬱的頭痛在這片陽光中消散,我與庫披走在海濱城市鹹鹹的風裡,想像十九世紀末俄羅斯貴族來此度假,安娜卡列尼娜或納布可夫,大道盡頭的雪白飯店,像透了小時候看過的歐洲電影。或者包法利夫人也曾在這裡的周末農民市集裡,與某位男士……
那是座讓人浮想連篇的城市,因為那碗酸湯,所有的想像都鮮活靈動,陽光燦爛。從此學語言都從湯開始,至少出去走動時還點得到湯。西班牙文至今忘光光,只記得Sopa de pollo。
如果真的沒有湯,近似的也行。
曾有一年多常出差,有次去武漢,三月初的冷天,凍得我這亞熱帶人滿腦子浸在鼻水裡。工作與交涉一片模糊,只記得所有事結束終於可以吃飯,我暈暈沉沉,行走在陌生城市裡。武漢是座水氣氤氳的城,不知為何我總記得她容易起霧,早晨時候人在霧中,影影綽綽,每個人都隔了距離,卻也因此感到安心。但那一晚,車如流水馬如龍,人人春風花月,我腳步踉蹌,鼻涕滿臉,好不容易摸出了商業區,在旁邊住宅區裡見到一個麵館子,連忙摸了進去。
館子裡沒甚麼人,掌杓的阿姨臉色不太好,吃飯的餐桌上有油漬,地老天荒的,一壓一個印子。但沒關係,我餓了,雖然牌子上也寫了湯,可旁邊的甜酒釀更吸引我。我走上前點了酒釀,又要了一碗熱乾麵。也許因為我的鼻涕與口音,阿姨突然問了我一句:外地來的?
我點點頭,她那不太好的臉色軟了下來,往熱乾麵碗裡多加一杓辣子:「這天冷,多吃點辣暖暖身子!」盤子上的酒釀碗也好大,她拿著湯杓使勁往鍋裡舀,給我一碗滿是糯米的甜酒釀。
武漢的熱乾麵有點類似麻醬麵,加了辣子非常醒人,我邊吃邊涕淚齊飛,再喝一口酒釀,又熱又辣又甜。那阿姨看著我吃得暖呼呼,原先進店時的臉色早也不知道拋哪去,瞇瞇笑的。那桌子依舊滿是油印子,如今也加入我的了。
很久的後來,我又聽到這座城市的名字。我想起曾下褟在長江旁的積玉橋前,我想起那影影綽綽的人影,還有那一碗辣得狂冒汗的熱乾麵,與甜得上頭的酒釀,我再也沒吃過那麼好吃的酒釀。我不知道那阿姨還在不在,也不知道那張桌子的油印子會不會被抹得乾乾淨淨。但我天真的希望她們都還在,就連那油得發黑的桌也是,她們會天生地長那般,仍在原地,等待一個滿臉鼻涕的旅人,給他一碗熱熱的甜酒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