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心吾知(第四章)
第四章
這一夜,是迷情的一夜,當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早晨六點鐘了。
我的身邊已經空無一人,盧娜什麼時候走的,我完全不知道。我努力回想昨晚發生的事情,確知這不是一個夢,盧娜的體香還殘留在枕邊,屋子裡也是一片狼藉,連浴巾都丟在床下邊,衣服散落一地。我準備起床,不能繼續躺在這裡,當我起身動彈的瞬間,猛地感覺到大腦嗡嗡作響,如撞鐘一般疼痛,怎麼回事?——藥,我明白了,盧娜給我下藥了,在昨天晚上的聊天中,她給我的飲料下藥了,當我從餐廳走進酒店房間時,藥力就發作了,那個時候,我渾身燥熱,目光如火,對盧娜也爆發出無窮的色欲。
她為什麼要主動勾引我?我忍著身體的不適,一邊穿衣服,一邊努力思考這其中的謎團。如果從欲望的角度來看,這是解釋不通的,盧娜身邊不缺男人,況且我也沒有吸引女人的魅力,不僅如此,我根本就是一個對女人不感興趣的男人。對,她是不是來驗證我的身體,看我是不是真男人?那她為何要給我下藥呢?吃了藥的我隨時可以變成猛男,檢驗還有什麼意義?不,她不是這個目的。我在腦海中努力回想昨晚的事情,在我們做愛的時候,盧娜好像拿出手機玩了一會兒,是不是錄音或者攝像呢?還有,她好像跟我一起看了什麼檔,不,不是文件,應該是啥證明材料,證明我——?
是的,我想起了更多的細節,在我們做愛的時候,盧娜曾問我喜不喜歡她,問我想不想跟她遠走高飛,還拿出許多材料要我簽字,並說,她之所以現在貿然地做出這個決定,是因為事情太突然,形勢已經容不得她有序展開。
她到底要把我怎麼樣呢?可惜我的記憶裡沒有太大的內容,並且這些記憶的碎片也沒有邏輯性。
我馬上撥通了盧娜的電話,那頭傳來一陣忙音,算了,等會兒再打過去,我一定要弄清楚她這麼做的理由,雖然我不怕任何人算計我,但是我也一定要弄清楚原因。在酒店簡單地吃過早餐,我就來到了單位,辦公大樓還一個人都沒有,今天我是第一個上班的,就在我往大樓電梯口走去的時候,一輛小車停在了大門口,下來兩個年輕人。
“郝爾德主席,早啊。”
“早。”——這是誰呢?我心裡想著,為啥來我們單位呢?
“我們是廉政局的,來找德里達副主任的。”其中一個年輕人說道。
“德里達啊,他在三樓靠左的第二個辦公室。”我想起來了,這兩位年輕人去年剛到廉政局上班,跟我有過一面之交。
我沒有打聽他們來找德里達的目的,心裡有一種莫名的緊張,進了工會辦之後,我把門緊緊地關住,直到中午的時候,我才打開門往食堂走去,德里達赫然出現在我的面前,他並沒有什麼不一樣的神色。
“德里達,廉政局找你啥事?”
“調查葛曼高地水改工程項目。”
“哦,是這樣啊,那就好。”忽然我想起巴松出門開會的事情,又問德里達,“巴松主任啥時候回來啊?”
“啥?巴松主任不是在家麼?他去哪裡了啊?”
“昨天伊娃不是說他去開會了麼?”
“伊娃不知道詳情,不,是巴松主任故意騙伊娃的,其實巴松主任一直在西敏市,他不想見伊娃,就騙她說要出門一個星期。”
“這個伊娃,弄得我還信以為真呢。”我望著德里達笑了笑,猛地,我發現德里達好像有意識地離我站遠了一點,剛才我往前走的時候,他也一直在走,到了打飯菜的地方,他停了下來,我依然在往前走,我並不是有意識地靠近他,而是為了拿餐具,但德里達好像非常顧忌我靠近他,他主動地往旁邊挪了幾步,躲開我有兩三米遠的樣子,我意識到了這點,局面頓時變得非常尷尬,但幾毫秒之後,我機智地化解了,我扯了一個去洗手間的理由,快速地離開了他。
下午,我依然聯繫不上盧娜,她的手機還處在關機狀態。我又給巴松打電話,巴松問我有什麼事情找他,我支吾了幾句,就掛了,我能跟他說什麼呢?昨晚我跟她老婆在亂情。
盧娜的手機始終沒有開機,一連好幾天,我都是在鬱悶中度過的,我感覺到盧娜即使開機,也不會接我電話了,她也許並沒有真正關機,只是將我的來電設置成關機的信號,我以自己的思維來推理這件事,覺得很是合乎常理,盧娜也許就是要玩弄我一下,然後不再跟我聯繫,這很符合上流女性的行事規則。
一個週末的晚上,當我進入網路時,聖豬居然呆在那裡等我聊天呢,我一陣興奮,將自己最近這段時間的狀態詳細地告訴了他,希望他好好為我把把脈,給我開出一個徹底治癒的藥方,聖豬要我將情況列成條目給他看。
我整理了一下思路,寫出了如下幾條:
一、巴松為啥對我這麼好?剛上任時就主動接近我,任命我為工會主席,然後又主動關心我,跟我敞開心扉,甚至後來還不斷地給我錢,這一切是為了什麼?
二、在我出院之後,他為啥一邊熱情給我提供住房,一邊又遠離我?還傳言我喜歡上了他,編造謊言詆毀我的形象,他這麼做有什麼目的?
三、他老婆盧娜為啥勾引我?是不是通過這種形式來報復巴松?或者在給我下藥之後,實施了她不可告人的陰謀?
四、巴松並沒有被有關部門調查,但是盧娜為啥這麼說?他們夫妻倆在唱什麼戲?是不是在合謀算計我?而我有什麼值得他們算計的地方?
聖豬給我寫了長長的一段回話,這段話沒有一句是針對這四個疑問的,但是看完之後,我徹底解惑了,不再對這些疑問表示疑問了。
他寫道:一個正常人在日常生活中的所作所為,是有邏輯關係的,就算是一些無聊的舉動,也是有一定的目的的,比如你走路的時候,時不時踢兩下腳邊的石子,這說明你現在有一種很悠閒或者無聊的狀態,當然這種狀態不值得研究。如果是有意識的言行,那一定會包含在某種邏輯之中,雖然別人看上去不一定有邏輯,至少當事人有自己的因果邏輯,比如在下雨天穿雨靴,就非常符合邏輯,如果晴天穿雨靴在大街上走,這不是出於搞怪,就是精神有問題,所以一般正常人是絕不會這麼做的。我們在回憶自己的言行時,總覺得邏輯是通暢的,雖然在別人看來,不一定是符合邏輯的,比如你跟潔伊的離婚,還有你在和她離婚時主動放棄財產,這對於別人來說,怎麼也想不通,但你自己卻從沒有在心裡產生過疑惑,因為這是符合你自己的行事邏輯的。那麼,你再想想巴松和盧娜的言行,雖然你覺得他們有諸多的不合理之處,但是這對於他們自己而言,也是如此嗎?何況你又沒有真正深入到他們的內心,你只不過是作為一個外在的觀察者,體會到他們言行的甚多不合理之處,但這絕不是他們真實的樣子,他們的內心一定有符合自己邏輯的理由。你看不懂他們的所作所為,不等於他們就是在胡言亂語、胡作非為。記住,每個人的生活都是自洽的,都是可以自圓其說的。如果萬一不能自洽,那就是精神病的表現,從絕對的角度來說,精神病人的生活也是自洽的,只不過他不是用一般人的邏輯來指揮自己的言行的。
我還有什麼好說的呢?原來,我所有的懷疑,來自我對別人的不懂。
躺在床上的我,在自洽的氛圍中,沉沉睡去。淩晨兩點鐘,我的手機突然響了,奇怪,是誰呢?這個時候給我電話?
是巴松,接通電話之後,我聽見他從那端氣喘吁吁地跟我說:“郝爾德,我殺了盧娜,她……她要謀害我們兩人。”
完了,我剛剛被聖豬安撫好的情緒,又被巴松撩撥起來了,這是什麼事兒?巴松竟然殺死了盧娜,為什麼?盧娜要陷害我和他?到底是什麼原因呢?我在電話裡緊緊地追問他,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
巴松掛了,我又打過去,他直接給我掛掉,不接我電話。
從淩晨兩點鐘接了巴松的電話,一直到早上六點鐘,我都在屋子裡走來走去,最後,我還是決定到單位去探聽一下情況,巴松到底在搞什麼鬼,就算他殺了老婆,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呢?他老婆盧娜為啥要謀害我?
剛到單位大院門口,就看見一輛警車停在那兒,我戰戰兢兢地走了進去,只見三個員警從大樓裡面走了出來,提著大大小小好幾個箱子,看他們嚴肅的樣子,我也沒有問他們的情況,伊娃跟在幾個員警的後面,也上了警車,然後是德里達從樓裡走了出來,他遠遠地望見我,非常沉重地說:“郝爾德主席,巴松主任出事了。”
“啥事?”
“車禍,他的車被別人撞了,人已經不行了。”
“啥?他不是說——那他老婆呢?盧娜呢?”
“盧娜?盧娜在醫院裡,準備料理巴松主任的後事。”
“不可能,這他媽是什麼世界,老是亂套啊。”
“你說什麼,郝爾德主席?這都是員警說的,你是不是懷疑這件事情背後有陰謀?警方也是這麼懷疑的,這不,來單位調查了——但是,以我所看,根本就沒有什麼陰謀,巴松主任人緣關係極好,從來沒有得罪過人,不可能有誰跟他過不去的。”
我沒有繼續聽德里達解釋,直接來到自己辦公室,關門,然後大嚎一聲。我估計,整棟樓房都被我的聲音嚇住了。
突然,我的手機響了,是盧娜,她給我打電話幹什麼?我馬上接通,還沒等我開口,她就說了一句:“郝爾德,我在你們單位外面等你,你快出來,快出來。”
這口氣簡直是不容分說,我只得趕緊往大樓外面走去。一輛寶馬車停在大樓外面的街道邊,盧娜將窗玻璃稍稍放下來一點點,好觀察我。我剛鑽進車子裡面,盧娜就啟動了車子,邊加油門邊問我:“郝爾德,你願不願跟我過一輩子?”
天啦,這是什麼時候?她竟然還在說這樣的話,她老公還在停屍房裡呢。我心慌意亂地回答她:“我不知道,現在不是討論這個問題的時候了。”
“不,一定得討論,我的機票都買好了,也給你買了,如果你答應的話,我們現在就去機場,離開拜耳共和國。”
“為啥?巴松的後事不是還沒有處理麼?你就離開?”
“別說這些了,他是我設計殺害的,員警現在已經開始懷疑我了,我不能繼續呆在這裡了,你到底答不答應我的邀請?我是認真的,我喜歡你,真的。”
我被她的話弄昏了頭,突然想到了昨晚淩晨兩點巴松的電話,我忙問:“昨晚,巴松給我打電話,他說他殺死了你,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們倆到底誰殺死了誰啊?”
“我就在你面前,你還不會判斷麼?他確實殺死了我,不過那是我的替死鬼,這麼說你應該明白了吧?——你回答我的話啊,我已經解答了你心中的疑惑。”
“我,我現在不能跟你走。”
“那好,你下車。”盧娜猛踩刹車,叫我下車。
我打開車門,非常堅定地走了出去,一句話從我的身後傳來:“那天晚上,你簽字的材料都是關於你移民的材料。”
原來,在迷糊不醒的時候,我在給自己的未來簽字?
時間在緊張的氣氛中消耗著,伊娃給我打電話,說巴松的調查已經有了眉目,她還在電話裡央求我,為了她的安全,希望警方調查的時候,別說出她跟巴松的事情,萬一瞞不住,希望我最好別說那麼多。
我當然答應她的要求,因為巴松的死跟伊娃並沒有什麼關係。
第三天的下午,我被員警帶走了,當時我剛走進工會辦,準備拿一份材料去找德里達,現在他是代理主任。到了警局,我才知道,員警不是找我瞭解情況的,是把我當做嫌疑犯抓來的!原來這段時間員警一直在悄悄調查我,他們掌握了巴松跟我交往的許多細節,他們還知道在盧娜出逃的時候,我跟她在車上有過接觸。
我和盧娜是合謀犯,這是員警的初步斷定。
由於沒有確鑿的證據,在關押了一段時間之後,我還是被放了,警方規定我必須呆在家裡,有事要向他們彙報。我唯唯諾諾地答應了他們,戰戰兢兢地走出警局。剛到家,德里達就來電話,要我暫時不用來上班了,等警方結案之後再說。不久,伊娃也來電話,說同事們正在積極檢舉我參與巴松受賄的事情。伊娃還說,她已經沒有事了,同事們都可憐她,並沒有將她和巴松的事情說出去。
這些同事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我得罪過哪個同事嗎?
我決定一不做二不休,用這夥人的隱私來嚇唬他們,我將那個記得滿滿的筆記本拿出來,複印了一份,然後將記載的內容按不同的人分開,分別給不同的同事寄出去,我想讓他們知道,我郝爾德知道他們幹下的缺德事,看誰還敢對我肆無忌憚!
一個星期之後,警方給我打電話說,巴松的事情結案了,是普通車禍,我的嫌疑被排除了,末了警方沒忘記感謝我的配合,他們說這些感激討好我的話,是怕我控訴他們隨便關押無辜之人。我終於可以洗清冤屈了,可以上班了。我打電話將這事告訴伊娃,自從巴松出事之後,我們就成了互通有無的密友,伊娃在電話裡告訴了我一個意外的消息,雖然同事們不檢舉我參與受賄的事情了,但是準備直接向法院控告我,說我誹謗他們,要求法院對我展開調查,判我誹謗罪。伊娃說,這一切都是看在我也是巴松知己的份上,才告訴我的,她還說,她現在還非常懷念巴松,只是不敢公開說出來。我說,我也有同感,我們節哀互勉吧。
當天晚上,一個女人意外地出現在我的門口,是潔伊,好久沒有聯繫了,她怎麼突然出現在我的住所外面呢?她是怎麼找到這裡來的呢?
“我找了好半天,才找到這裡。”潔伊進門後的第一句話就說,“你已經成了眾矢之的,知道麼?”
“你怎麼知道的?你來這裡幹什麼?”
“我來幹什麼?郝爾德,你以為我們真的沒有關係了麼?你覺得我們真的形同路人了麼?你現在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亂七八糟,這樣下去,你還怎麼過日子?”
我沒有話回答她,望著昔日的妻子,我似乎有點不自信。
“這幾天我都在瞭解你的情況,現在唯一的出路是去做鑒定,證明你有精神分裂症,不然,同事們不會放過你,你居然給這麼多同事寄了信件,用一些烏七八糟的事情來嚇唬他們,你是傻啊,還是不懂事啊?”
“這些都是真的,我不騙你。”
“誰相信你寫的這些是真的,如果相信了,只能有一個結果,那就是承認你有感知別人心思的功能,如果不相信,那就只能承認你有精神病,你說,結果會怎樣?”
“當然,就人們目前的認知水準,不會承認我有這個功能的。”
“聽著,明天跟我一起去做鑒定,只要證明你有精神病症狀,你就會免於被起訴,就不會承擔法律責任,同事們也就會安下心來,不然你就休想在這個城市呆下去了。”
“如果證明我是個精神病人,我就會被關進精神病院的。”
“不會的,如果沒有家屬的申請,精神病院是不會主動邀請你的。”
“誰曉得你是不是騙人的,我又沒有家屬,到時候單位可以替我做主,將我強制性送進去。”
“我們可以馬上重婚啊,我就成了你的唯一家屬了,誰敢強迫你去呢?”
“我憑什麼相信你?我們已經沒有任何關係。”
“如果你不去做精神病鑒定,唯一的結果就是負擔刑事責任,你的行為已經非常嚴重了,你寫了些什麼,難道你自己不知道麼?你的行為已經影響了上百人的聲譽。”
聽了這話,我內心也一陣緊張,結結巴巴地問她:“如果,我是說,如果鑒定之後,我並沒有精神病呢?”
“不會的,醫生我已經聯繫好了的。”
“那好吧,我明天跟你去吧。”我已經別無選擇了,但是我的內心在告誡我:千萬別去,你沒有精神病。
是的,我是絕不會去做什麼精神鑒定的,我不會用我的尊嚴來開玩笑。更重要的是,我不會這麼容易就相信潔伊,她突然冒出來要帶我去做精神病鑒定,誰知道她在搞什麼鬼?在哄走潔伊之後,我就開始收拾行李,打算遠走高飛,不再呆在這個城市裡,世界這麼大,哪裡沒有我落腳的地方呢?
天剛濛濛亮,我就踏上了開往遠方的火車,我買了一張直達終點站的火車票,終點站是一座北疆小城。雖然座無虛席,但是火車並不擁擠,一個站著的乘客也沒有。我的旁邊是一個老人,後排是一對夫婦,前排是兩個互不相識的乘客,一個小姑娘,一個中年男人。
我的手機響了無數遍,有潔伊打來的,有伊娃打來的,還有德里達打來的,更有幾個陌生的電話,其中有一個好像是地方法院的電話,望著這些電話,我一陣比一陣緊張,在多次漠視電話鈴聲之後,我乾脆關掉了手機。
我閉上眼睛,回憶這段時間的點點滴滴,這麼多不合常理的事情都落在了我的頭上,這麼多麻煩也扯上了我,是不是我太不會處理生活了,抑或我就是一個麻煩的製造者?巴松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們是前世的一對冤家嗎?還有,盧娜怎麼突然出現在我的生活裡?她對我的種種舉動讓我無法理解。他們夫妻為什麼有這麼大的仇怨?單位上的同事,為啥對我如此討厭?就因為我知道了他們的隱私嗎?
人的本性是容不得別人對自己明察秋毫的,最好,每個人看別人都是模糊的,看自己都是清晰的,這是符合大眾心理的,如果誰像顯微鏡一樣站在你的身邊,那對他而言,就是一場災難,一齣悲劇,我似乎懂了一些,我的同事們並沒有什麼惡意,而是我太不守這個社會的規矩了。
話說回來,如果不是他們開始對我採取行動,我是不會下背水一戰的決定的,想到這裡,我突然覺得有些問題不是這麼簡單,警方明明是在調查巴松的死因,為啥全單位的人突然將目標轉向對我的檢舉呢?退一萬步說,既然是檢舉,那也應該是檢舉跟巴松死因有關的事情,為啥要檢舉我參與巴松受賄的事情呢?更何況,巴松已死,警方也不會追查他受賄的事情,這說明同事們對巴松的死因毫不關心,他們檢舉的目的就是搞定我,可是,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呢?我根本沒有得罪任何一名同事,最多,我曾經略微威脅了一下朱莉,拿她的隱私要脅她,逼她說出污蔑我的造謠者。是不是朱莉在群眾中發動的一場針對我的運動?她如簧的巧舌,應該具備打一場殲滅戰的能力。
唉,千不該萬不該,我不該魯莽地給同事寄信件,這等於把他們逼上絕路,讓他們堅定了跟我作對的決心。信件的內容,是他們私下裡做的齷蹉事情,他們膽戰心驚的不是他們曾經做了這些缺德的事情,而是他們發現我知道了他們的齷齪事。那是一個個來自魔鬼地帶的故事,那個地帶永遠只有暗黑的天空,那個地帶到處是男盜女娼,到處是倫常顛倒,到處是妖魔纏身。那裡只有欲念和妄為,沒有道德和規則,誰發現了那個領地,誰就陷入了無窮的煩惱之中,誰說出了那裡的真相,誰就會死無葬身之地。
人生沒有後悔藥,如果我有點記性,就不會這麼衝動,巴貝報復我的事情應該讓我長記性的,但是我沒有學會市儈,沒有學會防身之術,我就是一個誤入紅塵的傻子,到處磕磕絆絆,弄得所有人都心懷戒備。不管怎麼樣,就算我捅了天大的簍子,我也不會以人格來換取他們的諒解,不會以受辱的方式來換取安全。我不會去做什麼精神病鑒定,更不會跟他們打什麼官司,我肯定打不贏的。我要讓他們暴露在隱私被揭露的絕望中,看人性的光芒會不會重新光顧他們,如果上帝原諒他們,他們就不會把埋怨放在我身上,而是躬自反省,為自己醜陋的心靈找一個新生的理由。
想到這裡,我不禁有點自嘲了,除非太陽從西邊升起,否則沒有人會真正把諒解的目光轉向自己內心。我知道從今天開始,我就不可能融入這個世界,如果我現在回去,等待我的將是法院的判決。我寧可在外流浪而死,也不願意被拘禁而活,這是我給自己定下的生存底線。我忽然想到,潔伊要我去做醫學鑒定,是不是也準備將我送進精神病院——那種比監牢還可怕的拘禁之地。
我身邊的老人起身去上廁所了,火車已經開出很遠了。我前面的兩個乘客依然相互陌生,彼此不說話,男的大約四十來歲,女的大約二十來歲,看樣子都是外出打工者,但又不似那種底層的打工族,看他們的穿著打扮,至少應該是勉強的白領階層。現在,這個白領男已經沒有看雜誌了,他跟我剛才一樣,在閉目養神,他身邊年輕的白領女在玩手機,神情特別的專注,好像已經忘記了現實的世界。
突然,白領男強烈的腦電波傳到了我的大腦裡,這是一種久違的信號,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這麼清晰地感受過別人的腦電波了,突如其來的腦電波讓我停止了自我的思緒,沉浸在別人的內心世界裡。
在白領男的幻想中,那個白領女已經被他緊緊地抱在懷裡,她的肌膚雪白而柔嫩,他盡情地撫摸她,猥褻她。他的想像盡是些猥瑣的內容,雖然他對身邊的白領女依然是文質彬彬,沒有半點想靠近她身子的意圖,但是意念中的他已經把她的衣服全部脫光,已經對她進行了徹底的意淫。他吻她,摸她,對她做只在夫妻之間才能做的動作,他想像她已經是他意志的征服者,是任憑他玩弄的小綿羊。在他接下來的幻想中,他竟然帶著她進了自己的家裡,並且當作他老婆的面繼續做些不雅的舉動,他想讓他的老婆一氣之下跟他分手,然後他就可以跟她花好月圓。
這個白領男難道跟老婆鬧了矛盾?為啥在他的大腦裡浮現出如此不合情理的畫面?很快,我的想法就到了證實,在白領男接下來的意識裡,傳來了他跟老婆打罵的情景,他當作他老婆的面,將結婚證撕得粉碎,他重重地摔門而出,留下他老婆獨自一人在家裡。
原來,這位白領男並不是去上班或者出差,他是跟老婆鬧了矛盾,跑出來散心的,這樣的男人,早就把自己的老婆沒有當回事,想到的是如何到外面去尋歡作樂。現在,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就緊挨在他身邊,怎能不讓他起心動念呢?
不過,即使沒有這種背景,人也會在適宜的環境中,做出一些淫邪的意念的。小時候的我,不也是經常做出一些關於異性的幻想嗎?在我還是放牛娃的時候,曾經抱著小夥伴做些猥瑣的動作,並且我們總是在大自然的無限風情中,學會做這些事情的,那些健壯的耕牛,還有那些滿山跑的野狗,經常當作我們的面,展示交媾的相關動作和技巧。
有一次,在我們學著動物的樣子交媾時,我的小夥伴扭頭對我說:“長大了你娶了老婆,要讓我玩玩。”
我停下猥瑣的動作,問他:“憑什麼?”
他毫不思索地說:“因為你比我大,你結婚的時候我肯定還沒有結婚啊。”
這種毫無邏輯的回答竟然被我當成了合情合理,我馬上痛快地答應了他。我答應小夥伴把自己老婆讓給他玩的時候,應該還不到十歲。那年我開始對兩隻狗的苟合產生好奇和不解,回家之後的晚上,我躺在床上還在想這個問題,為啥我和小夥伴要做這樣的動作?那兩隻狗這麼做的時候,為什麼發出“汪汪”的叫聲?
讓我失望的是,無論我對異性怎麼好奇和感興趣,我夢中的性夥伴永遠是男孩子,是跟我一起放牛的小朋友,直到我二十歲那年,第一次嘗到了性的滋味,之後我夢中的性夥伴,才變成了女性。
不知什麼時候,前面的白領男停止了思緒,我的大腦一片清靜。我想好好休息一下,把出門前的恐慌和疲憊全部消除掉,但願周圍的人不要胡思亂想,給我傳來亂七八糟的腦電波,讓我也跟著想入非非。
我的願望在十分鐘之後就落空了,當我迷迷糊糊正要入睡的時候,我身邊的老人開始向我傳來腦電波,這個老傢伙在想些什麼呢?他一直在看一份關於六合彩的小報,他是一名典型的退休工人。
他想像的內容很簡單,都是關於他中了六合彩之後,將要發生的情況,他的三個兒子為了爭奪他的錢財打了起來,他瞞著他的老婆,勾引一名小姑娘遠走高飛了。在他的想像中,那位小姑娘竟然就是他隔壁的女孩子,是一個平時喊他爺爺的小女孩,那個女孩子出現在他的腦海中,竟然是如此的清純漂亮,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經過他大腦加工過的形象,抑或他隔壁的小女孩本來就如此漂亮,總之,我還沒有看到過如此美麗的小姑娘。
他繼續想像:隔壁小女孩的父母找到了他,並要求他交出他們的女兒,但是女孩子根本就不願意跟父母回家,只願意跟這個爺爺在一起過日子,這位爺爺可以給她買蘋果手機,可以天天帶她上迪士尼,可以給她買很多很多她做夢都想要的東西。
老人的腦電波漸漸弱了下來,一陣輕微的鼾聲傳了過來,原來他睡著了。讓他睡吧,在夢中,不知道他還要想些什麼,我從內心裡開始鄙視這個老不正經的傢伙。我不想知道他更多的骯髒內心,幸好他睡夢中的腦電波太弱小,我沒有這個能力感受到。
我前面的女孩子還在玩手機,不知是出於什麼目的,她竟然回過頭來看了我好幾次,不過,我並沒有準備打擾她——問她盯著我看的原因,因為她的腦電波也完全地洩露了她的內心秘密:這是哪來的傢伙,這麼古怪。
她在多看了我幾眼之後,開始在大腦中勾畫一幅非常殘酷的圖景:我跟另外一個男人正站在一處廣場上,相互打鬥,那個男人比我高大,他把我狠狠地摔倒,然後從口袋裡拿出一瓶藥水,朝我的臉上潑去,他身邊的一個女孩子,走過來挽著他的手,非常驕傲地離開了。
這個女孩子對我的人生進行再加工,在她的想像中,我棕黑的臉色是被人潑了一種奇特藥水的結果。這個女孩子的心思讓我很感興趣,睡意全無,我不由自主地向前傾斜了一下身子,稍微靠近她一點點,這樣可以更清楚地感受到她的內心思緒。果然,她還在繼續想像著關於藥水的事情,只不過情節開始遷移了,藥水也變成了硫酸,畫面中的主人公換成了一個年輕女子,跟她差不多大,並且跟她一樣漂亮,在她想像的情景裡,她正拿著一瓶硫酸朝那位女子潑去。女子身邊的一位男子卻拼命地用身子擋住了她潑來的硫酸。她扔下瓶子,對著男子大聲對喊道:“子俊,我愛你,你不要拋棄我。”
這個女孩子為什麼如此邪惡?他不僅想像我棕色肌膚的起因,而且還在自己的意識中,將一瓶硫酸潑向了自己的情敵,簡直太恐怖了,我眼前的美女,已經在我的大腦裡幻化成了摩羯毒蛇。我不禁一陣顫抖,在潛意識的世界裡,道德和法律完全失效,各種惡意肆意發洩。難道我們每個人都魔鬼附身?或者我們的本我都是一個魔鬼?
我又想到了潔伊,她曾經無數次在內心裡討厭我並想跟我分手,但事實上又對我無微不至地關心和照顧。現在想來,我不應該對她產生恐懼和逃避之心的,當初,我的承受能力真是太低了,我根本不能認識人的潛意識和理性之間的區別,我的情感也不容許我原諒一個口是心非的人,於是,脆弱的我無法承受她在內心對我的厭惡,並因此負氣而離家出走。
我後面的一對夫妻開始聊天了,他們的話打斷了我的思緒,他們正在談論他們將要去的地方。
男的說:“不知道是不是雪爾村的人來接我們的?”
女的問道:“你上車時,是給誰打的電話?”
“給巴安打的啊,他說他不在葉赫市,也不在雪爾村,他讓羅爾特來接我們的。”
“羅爾特會開車嗎?哪怕開個拖拉機來也行,不然我們走不了這麼遠的山路。”
“巴安要我們出火車站之後,再跟羅爾特聯繫,羅爾特昨天就來葉赫市了,專門來接我們的。”
“不知道這次的調查是否順利,如果我們的行動能夠得到支援就好了。”
“支持?不反對就謝天謝地了,為良知做事太難了。”
我聽了他們的談話,忍不住轉頭問了他們一句:“你們是做什麼工作的呢?”
那女的望瞭望我,在對我的膚色表示十足的驚訝之後,欲言又止。男的有點若無其事地回答我:“做農村調查的。”
“哦。”我應了一聲之後,轉過頭來繼續沉默了,我不想讓那個女的長久地保持驚訝,免得她的表情打破了吉尼斯世界紀錄。
不過,在接下來的旅途中,我根本沒有感受到那個驚訝女傳來的腦電波,她的老公倒是給我傳來了幾次腦電波,都是些跟孩子們在一起玩耍的情景。這是一對善良而有愛心的夫妻,雖然那位妻子對我的膚色有誇張的驚訝,但是我對他們的好感依然與日俱增。
在春光明媚的日子裡去做社會調查,他們是研究所的研究員嗎?還是某社會組織的成員?不管怎麼樣,我對這種從事實踐研究的人,從來都是肅然起敬的,特別是那種帶著公益目的的社會調查,更讓我尊敬有加,沒有個人的奉獻,就沒有整個社會的進步,我曾經有過一段時間,老是幻想自己成了一名受人尊重的志願者,把自己全部的生命都獻給公益事業,就像特蕾莎修女一樣。
我又轉過身,全方位地掃視了這對夫妻,他們穿著都很簡樸,他們一定是將自己的錢財拿出來幫助了山區孩子的。如果是這樣的話,這該是思想多麼崇高的一對夫妻啊!至少,在我生活的幾十年中,我還沒有近距離地接觸過如此高尚的人。
不管怎樣,只要他們在做公益事業,我就認為非常了不起了。
阿布萊市到了,這是北方最大的一座城市,火車停在了阿布萊南站,乘客紛紛下車,我所在的車廂只剩下我和後面的一對夫妻了。因為停靠的時間比較久,我準備下車去活動活動。月臺上每隔幾十米就是一座精緻的小售賣亭,一個過度商業化的國度,最明顯的特徵就是交易無處不在。我並不打算買東西,也不打算離月臺很遠,只準備欣賞一下巨大月臺兩邊由近及遠的鐵軌,這些鐵軌像無數並排的梯子躺在地上,等待著從它身上滑過的高速列車。
火車還有好幾分鐘才開動,但心情緊張的我,生怕錯過了時間,早早地上了車。當我剛坐下來的時候,我的身邊出現了三個精明強幹的人,目光像鷹眼一樣射過來,不對,他們不是沖著我來的,他們都盯著我後面的一對夫妻,其中一個從懷裡掏出工作證來,語調嚴肅地說:“請跟我們走一趟。”
證件上的野狼國徽閃閃發光,我沒有看清楚那到底是什麼證件,準確地說,我不敢看那東西。這對夫妻無可奈何地站了起來,被三個男人夾在中間,走出了車廂,我心驚膽戰地站了起來,好奇地往車窗外看去,只見這對夫妻已經跟三個男人並排走在一起,他們相互手挽手,非常緊密地挨在一起,向車站外走去。
手挽手?——天啦,他們的手都跟這對夫妻的手拷在一起了。
他們防備這對夫妻逃跑了。
我感覺到一陣悶熱,腦門上流出了一層汗來。
該不會有人上來對我出示證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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