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觀察者的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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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世紀初歐洲人對視覺的興趣,早已不再是「如何透過眼睛觀看現實之物」,而是「如何利用眼球的生理特性,製造出原本不存在的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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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電影世界的主流,毫無疑問是劇情片。我們今天已經很難想像,曾經存在一個以紀錄片為主流,甚至只有紀錄片可看的年代。

我在說的,就是 19 世紀末,電影剛剛發明的時刻。盧米埃兄弟拍攝的最早一批電影,都是非常簡單的紀錄片。像《工廠下班》這部片,片如其名,拍的就是工廠大門打開,工人下班走人的畫面。《火車進站》就是一列火車沿著鐵軌進站,沒別的。

以今天的眼光看,這些電影很難稱得上精彩。但從前的人第一次看到這些影像,他們所感受到的驚奇,也是今天的人很難想像的。

現代觀察者的特徵:視覺獨立性

距今 125 年前,當《火車進站》在巴黎首映時,據說引爆了轟動。當銀幕上的火車慢慢靠站的時候,許多人都從座位上跳了起來,趕忙躲到旁邊去,因為他們害怕火車很快就要撞上他們了。

有些電影史學者懷疑這個故事的真實性。但無論如何,這故事很能夠說明問題。從中我們可以看出,傳統和現代的觀看者之間,存在著一些最根本的的差異。

我們今天看《火車進站》,大概沒有人會從座位上跳起來,那是因為我們的眼睛已經接受過現代視覺文化的訓練。我們這代人從小就接觸到電影、電視、照片,甚至 3D 眼鏡,我們已被訓練到能夠本能地理解「眼見不一定為憑」。一段影像無論多逼真多細緻,我們還是能夠輕易了解:所見之物不一定在場。

相反地,我們的觸覺、味覺和嗅覺,都沒有受過這樣的訓練。假如我手上拿到一個漢堡,我會相信它真的就是一個漢堡。同時我會相信我能夠把它放到嘴裡吃掉,並且我相信我能夠嘗到漢堡的味道。觸覺跟其他一切感官,都是聯繫在一起的。我能夠摸到一個東西,就代表我能夠看到它,同時代表我能夠聞它的氣味、嘗它的味道。

觸覺的出現,保證了其他感官的同時出現。更重要的是,觸覺、味覺和嗅覺,一定是和現實之物連結在一起的。

視覺特殊的地方就在這裡。視覺和其他一切感官都可以沒有連結。更重要的是,視覺感受和現實可以是脫鉤的。

一些藝術史學者把視覺的特殊地位稱作「視覺的獨立性」。當視覺獨立了,也就代表視覺可以被一些不存在的幻象所刺激,所欺騙,同時觀看者還能夠喜歡、享受這樣的刺激、這樣的欺騙。

攝影和現代藝術:一對孿生兄弟

那麼,人類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追求「視覺獨立性」的呢?

當代最具啟發性的藝術史家 Jonathan Crary 就認為,在 19 世紀初,當攝影術都還沒有發明的時候,歐洲人就已經開始追求視覺的獨立性了。

事實上,如果從「視覺獨立性」的角度重新審視攝影史和繪畫史,我們可以寫出一部和通俗說法相當不同的視覺藝術史。

通俗的說法是這樣的:現代繪畫之所以越畫越不「像」,越畫越不逼真,那就是因為攝影術發明了。有了攝影術之後,畫家丟了飯碗,只好開始尋找其他的出路。於是畫家開始探索色彩、探索造型,抑或是探索人性的的深度、探索情感。

在這個通俗的說法裡,攝影和繪畫,好比一對分道揚鑣的競爭對手。但是在 Crary 看來,攝影和現代繪畫,其實更像一對孿生兄弟,而他們共同的母親,就是 19 世紀初,歐洲人對視覺獨立性的追求。

正是在視覺獨立性的追求之下,歐洲人展開了對攝影技術的探索,創造出了逼真但不能保證「在場」的照片;同時也是在視覺獨立性的追求之下,才促使現代畫家對視覺感官本身進行探索,而不再強調透過畫面再現現實。

眼睛的生理學研究:讓眼球自己創造視覺

如果上面的敘述有點太過抽象的話,那我們來探討一個有趣的個案。

說起 19 世紀初的視覺獨立性,Crary 最先討論到的,是歌德的著作。今天恐怕已經很少人知道,歌德除了是文學家,他還花了非常多時間研究光學和色彩。他有一本書,書名就叫做《論色彩》。

在《論色彩》裡,歌德說,假如你在白紙上畫一個紅點,並且一直盯著它看。十分鐘之後,你朝別的地方看,你還是會看到眼前漂浮著一顆紅色的小點,並且這個小點的顏色還會慢慢改變,從邊緣慢慢地變成藍色、綠色、紫色或黑色。一段時間後,小點才會完全消失。

這種現象,我們今天把它叫做「視覺疲勞」。因為視覺疲勞而產生的幻象,叫做「視覺後像」。

從前的古人,當然也曾察覺到視覺後像,但古人通常只是把它當成單純的幻覺而已。歌德特別的地方就在於,那是史上第一次,人類開始發現「眼睛會為自己製造視覺經驗」。

過去的光學、色彩學,都只是研究眼睛所看到的東西,而不會去研究眼睛的生理組織、生理構造;但是在 19 世紀初,「眼睛本身」成為了光學和色彩學必須研究的對象。

在這個時期,光學領域最著名的的佼佼者叫做 Joannes Muller。Muller 曾經列舉出五種「人眼會看到光」的物理條件:

1. 當眼睛承受波動時。
2. 當眼睛接受錘擊時。
3. 通電時。
4. 某些化學藥劑注射到血液裡時。
5. 眼球充血時。

講完了這五種情況,Muller 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承認,當眼前出現光的時候,人的眼睛也會看到光。

從這裡就可以看出,19 世紀初歐洲人對視覺的興趣,早已不再是「如何透過眼睛觀看現實之物」,而是「如何利用眼球的生理特性,製造出原本不存在的幻象」。

19 世紀:被遺忘的豐盛視覺奇觀

我們今天去看任何一本通俗的攝影史的書,可能都會得到這樣一種印象:攝影是 19 世紀最重大的視覺文化的發明(如果不是唯一的發明的話)。

但 Crary 提醒我們,攝影或者說照片,其實只是 19 世紀的歐洲人所能夠體驗到的其中一種視覺刺激而已。

假如你是 19 世紀的歐洲人,你可能會體驗到一種叫做「魔術畫片」(thaumatrope) 的東西。它其實就是一張快速轉動的紙片,兩面畫了不同的圖像。比如 A 面畫了一隻鳥,B 面畫了空的籠子;那麼當紙片快速轉動的時候,你就會看到一隻關在籠子裡的鳥。

這利用的是「視覺暫留」的原理。

另外有一種東西,叫做立體視鏡 (stereoscope) 。它的原理和今天的 VR 眼鏡非常相似,透過兩個獨立的鏡筒,左右眼會分別看到兩幅非常相似,但有一點點視差的圖像。藉由這個視差,我們就會感覺眼前之物好像是立體的一樣,凸現在我們眼前。

而且,早在攝影術發明以前,立體視鏡就發明了。透過「用畫的」畫出兩幅相似但具有視差的圖案,歐洲人早就已經創造出亦真亦幻的立體視覺。

其他像是幻透鏡 (phenakistiscope)、迴轉畫筒 (zootrope)、透景畫 (panorama)、幻影劇 (phantasmagoria) 和魔術燈籠 (lanterna magica) 等等,我就不一一說明了,大家可以自行上 YouTube 觀看這些神奇的發明。

這裡值得注意的是:這些琳瑯滿目的視覺奇觀,都是早在攝影術發明以前就存在的。

所以 Crary 指出,在攝影術發明以前,歐洲這種普遍存在的對視覺感官的探索,才是 19 世紀最重大的視覺文化革命。就連 19 世紀中葉以後現代繪畫的發展,都同樣源自於這場革命。

比如在印象派的繪畫裡,畫家們開始探索瞬間光影的變換,以及整體視覺的把握。到了後印象派時期,賽尚自己就說,他的畫作並不是要呈現物理世界的真實,他要呈現的,是「感官上的真實」。再到後來,在康定斯基的有些畫裡,甚至完全一點現實物體的影子都沒有了。畫家開始探索色彩之間的韻律,開始探索純粹的幾何造型,甚至開始探索顏料本身的質地。

Crary 指出,以上這些,都是視覺取得了獨立性之後,才可能成立的藝術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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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聽連結:第 22 集:【藝術史】解剖眼球:19世紀的視覺文化大革命|Techniques of the Observer

📖 本集圖書:觀察者的技術:論十九世紀的視覺與現代性 (Jonathan Crary著,蔡佩君、王嘉驥譯,2007,行人)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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