悸动多彩的一九八零年代(4)广播

解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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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想起来,这些场景何等暴力血腥,而那时的我 – 那样一个胆小怕事的孩子 – 并不觉得它们那样暴力血腥,我能想到的解释只能是:那时的媒体中暴力血腥的内容太多,我习以为常了。从我记事开始,电影院放映的电影中大概有一半以上是战争题材,里面血肉横飞的场面比比皆是。并且,在我方击杀敌人的时候,电影中总是以一种庆祝的方式来呈现敌人的血肉横飞,让观众不觉得怎么血腥和恐怖。

4. 广播

到了1980年以后,我对“敌台”广播的兴趣渐渐消退。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那些节目中并没有多少我真正理解和感兴趣的内容。其次,接收到清晰的敌台声音变得越来越难,这应该是“我方”的干扰技术大大提高的结果。最后是收音机里的其它节目开始占据了我的注意力。

虽然电视在1980年代的后半期迅速占领了大众娱乐的主战场,广播在整个1980年代一直在普通人的生活中占有重要的地位。首先,大家通常只是晚上才看电视,早上和中午的主要信息和娱乐工具仍然是广播。其次,跟看电视不同,广播不需要大家停下手里的活动,坐在电视机前心无旁骛地盯着。

在1980年代初,我最感兴趣的广播节目是小说和评书连播节目。这类节目也是广播中拥有最大听众群体的节目。打响第一炮的广播评书是1980年前后播出的刘兰芳的《岳飞传》,然后是袁阔成的《三国演义》和单田芳的《隋唐演义》。这几部评书我基本上一字不漏地听过。由于它们在各地电台不断重播,而一台收音机可以收到好多个电台,有些章节我听过多遍。我周围的孩子们也差不多是这样。我最着迷的情节是挥着刀枪斧钺锤的大将们骑在马上的对打。它们与海底探险的麦克哈里斯一样伸展着我的想象力。关羽骑着赤兔宝马,手舞青龙偃月刀,将文醜斩于马下;岳云金锤砸下,敌将“万朵桃花开”,这些都是令我激动的场景。

现在想起来,这些场景何等暴力血腥,而那时的我 – 那样一个胆小怕事的孩子 – 并不觉得它们那样暴力血腥,我能想到的解释只能是:那时的媒体中暴力血腥的内容太多,我习以为常了。从我记事开始,电影院放映的电影中大概有一半以上是战争题材,里面血肉横飞的场面比比皆是。并且,在我方击杀敌人的时候,电影中总是以一种庆祝的方式来呈现敌人的血肉横飞,让观众不觉得怎么血腥和恐怖。

庆祝或欣赏敌人的血肉横飞也并不是“教廷”的发明 - 《水浒传》和《三国演义》中血肉横飞的场面比比皆是,并且作者经常是带着一种津津有味的口气来描写的。或许可以说,我们都是在一种津津有味地欣赏着血肉横飞的文化的浸润中成长起来的。大家都把三国时代想象成英雄辈出的浪漫时代,不去在意那个时代是中国历史上最血腥的时代之一,三分之二的中国人在战乱中死于非命。这样的文化就是哺育了一代又一代中国人的 “狼奶”。“内卷”这个词是在市场经济年代的中国被发明出来,但内卷的现象自古皆然,在不同的时代以不同的面目出现。

文革中和文革前拍摄的那些非战争题材的电影中虽然没有身体的血肉横飞,但里面那些“阶级敌人”被那样丑化和羞辱,可以说,在那些电影里,他们的人格血肉横飞。在电影院外,在我的周围,如果某个人是地主或富农成分,其社会地位几乎连牲畜都不如。在文革期间,中国的“阶级敌人”们有数十万被打死、自杀,活着的生不如死,而那些残忍在我们祖上的血脉中都找得到。

被羞辱的不只是政治上的无权势者。我在上小学高年级和初中时,老师会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公开羞辱、体罚学生。父母打骂孩子是“社会主义大院”里的家常便饭。

我的父母亲对我极少打骂,可能因为我是同龄人中的乖孩子,很少顶撞他们、也很少在外面闯祸吧。但他们之间不时会发生争吵,通常母亲是咄咄逼人的攻方,父亲是迫不得已的守方。有时候他们在气头上时会把家里各种各样的家当 – 我记得的有勺子、蒸笼 – 摔得满地都是。每次他们争吵我都很害怕,手足无措。

如果非要我在父母亲的冲突中选边站的话,我会站在父亲这一边:一方面,父亲是这些冲突中的弱者;另一方面,我在自己遭遇的冲突中的习惯做法可能更接近于父亲。

评书里经常说一句话:“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我周围的社会也是这个样子:咄咄逼人的总是占尽便宜,懦弱无能的总是窝囊受气;整个社会的风气是崇拜强者、鄙视弱者。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我不甘心总是受窝囊气,但咄咄逼人又不是我的天性,所以总是感到很别扭。我没有见过处理冲突的其它的可能性。

我现在知道了还有比父亲当时所做的更有尊严、更有智慧的处理冲突的方式。一些学者和作家认为,男孩在成长的过程中需要一个有英雄气质的父亲般的形象作为他立身行事的榜样。假如父亲那时能以有尊严和智慧的方式来化解母亲的攻击,我或许就会有了一个这样的榜样,我对在这样的社会中生存就会更有信心。我那时还意识不到缺乏一个这样的榜样对我的成长是多大的缺失。

虽然不时发生这样的战斗,我们家还被左邻右舍誉为家庭和睦的模范,也许是父母要顾及在左邻右舍中的形象,所以争吵时声量并没有那么大?我的确是身在家中便不时听到左邻右舍的各种叫骂,所以我们家的“和睦”名声也许是矮子里拔将军的名至实归了。

成年人的做事方式自然会被孩子看在眼里。在我周围的孩子群中,地位是靠打架来确立。打架最凶狠的在孩子群中地位最高。他们有霸凌那些弱小者的权力。我被父母亲的同事们公认为“绵善” – 我不知道他们这样形容的本意是夸赞,还是为我将来在这个社会上的生存能力捏一把汗,但那时的我不为这样的形容感到自豪。我好希望我能凶一些。

在评书热之后,许多长篇小说也在广播中连播。那时我已经身在高中、大学,比起小时候来已经是“俗事缠身”的年龄,不再有那种每天一到时间就急不可耐地打开收音机的兴致,但也断断续续听过不少,如《红楼梦》、《平凡的故事》和《笑傲江湖》。记忆最深的是《笑傲江湖》中日月神教数千弟子在朝阳峰上朝拜任我行教主的一段:

“但听得‘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千秋万载,一统江湖!’之声震动天地,站在峰腰的江湖豪士跟着齐声呐喊,四周群山均有回声。”

我马上想到了毛泽东挥手检阅百万红卫兵的天安门广场,也马上想到金庸先生这样写必是心有所想。那时已是1990年前后,毛泽东的形象已经从年轻人的记忆中淡出,“个人崇拜”这个词也在新教皇的严厉抨击之下成了愚昧的同义词,我以为这样的景象已经成为博物馆中的历史遗迹,万万想不到三十多年后 “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又会在华夏大地的千山万壑之间回响。历史在不断重复,当是由于我们这个民族世代相传的文化基因。

广播中也有其它一些艺术形式。还记得改编自欧亨利短篇小说的广播剧《最后一片叶子》。那个在窗外墙上画上一片叶子帮助年轻女画家鼓起活下去的勇气的结尾让我倍感温馨。这样的广播剧的听众范围应该是相当小众,与《岳飞传》不可同日而语。

在八十年代早期,广播中还很少有广告节目,在不同节目切换的空档通常会播放一段音乐。乐曲中的相当一部分是西方古典音乐 – 当时我并不知道那都是些什么音乐,因为并没有人为它们报名字、介绍其来历,只是在多年后接触到西方古典音乐时才发现其中许多片段我小时候就在收音机的节目间隙中听过。如果我的记忆准确的话,在这些间隙中播放的乐曲包括柴可夫斯基、莫扎特和施特劳斯家族的许多经典片段。

可能也正是因为这些乐曲在广播中出现时的边角下料身份 – 没有乐曲名字和作者的介绍、只是作为主打节目之间的过场出现,如同足球赛中场休息时体育场喇叭里播放的那些没人留意的轻音乐 – 播放它们的广播前辈们可以相当自由地选择曲目而不必担心“教廷”检察官们的严厉审视。在这里向这些默默无闻地给我播下美的种子的DJ们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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