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816外婆
「你有多久沒有牽你阿公或阿嬤這類長輩的手了?手心貼著手心的那種哦。」我這樣問朋友B,他想了想,說大概兩年前,阿嬤快過世那時。
我不知道像我們這一輩的小孩,通常都多常牽起自己的阿公阿嬤的手,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低於平均值的異類,我只知道,久到記不得了。所以那天阿嬤緊緊握住我的手的那瞬間,我身體一顫,呆楞到都過了一個天橋的時間,比十六歲時初戀第一次牽起我的手還久,好久好久。
七月底回嘉義,到明天要再走,期間零星幾次回高雄家教,其他時間幾乎都窩在嘉義的家裡。也是有約一些老朋友,但約的頻率明顯比往年少,待在家裡的時間比去年多上更多,常常在嘉義市和朋友吃午餐到兩點,便得匆匆告辭,「我要載我阿嬤去復健了。」
外婆一個星期兩次在長庚的復健,加上嘉基的肝膽胃腸科,外公平均一星期也要跑一次朴子署立醫院的眼科、皮膚科,還有長庚的中醫科。
以前都是媽媽跟阿姨兩個輪流請假載去,奔波來奔波去,偌大的復健中心,常常已經六點下班時間了,外婆獨自一人做著復健,更常常熱敷到打盹,才睡眼惺忪地被復健師叫醒,推著輪椅蹣跚地走到後門等媽媽從朴子下班順便繞到長庚接她。也常賭氣臨時說不去復健了,放我們鴿子,但我們通常都只能用久病厭世帶過,還是照常一週兩次的復健接送。
今年暑假,可能媽媽跟阿姨自己身體的毛病也多了,也得留點假給自己請,畢竟自己也開始邁入需要定期吃降血壓藥的年紀了。媽媽說假不夠請了,學期中平日有時候都請在嘉義讀書的表哥幫忙載了,暑假也該輪到我載了。
荒廢已久的汽車駕照在錢包裡本來只是裝飾用,在朋友B的特訓之下,膽戰心驚的我開始了每天規律的生活──七點半載媽媽跟姊姊去朴子上班,載外公或外婆看早上診的科別,三點載外婆去復健,五點載媽媽跟姐姐回家。行事曆上寫得盡是醫院名、科別、醫生名字、上午診或下午診。
其實老一輩們一旦開始衰老,改變都是很迅速顯見的。例如外公明顯慢了許多的腳步、因黃斑部病變而退化的右眼、重聽的左耳、怵目驚心的老人斑,又例如外婆漸駝的背、漸彎的腰、鬆弛的手臂,以及越堆越高的藥袋,或越來越多需要記的掛號診別。
也是因為這原因,開啟了我與外婆稍稍多一點的對話。
以前總不太敢跟外婆說話(更甭說聊天),一方面因為語言隔閡(我的台語不太好QQ跟外公講話至少還可以百分之九十都講中文),另一方面則是外婆在家裡的角色,即便不算一家之主,也是說話非常具有份量的,當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我外婆真的真的很兇……QQ
不得不承認,以前就算回家,多半是進門前匆匆喊了聲阿嬤我回來了,便直往樓上鑽,吃飯時間的習慣也不一樣,待在家裡看見外婆的機會也少之又少。
聽過很多女性長輩們覺得自己的故事不過柴米油鹽醬醋茶,沒什麼值得說嘴。的確不得不說,家裡大概就外婆的事情知道最少吧,小時候很喜歡問東問西,也一直很想多寫寫家族書寫,但唯獨外婆的事,多半都是從媽媽口中轉述。
只依稀知道在媽媽的印象中,年輕的外婆就是一個女強人的性格,因為外公政治受難者的身備受側目、也因為外公有一陣子長年在外工作、幾乎等同於獨自支撐一整個家庭的外婆,凌晨四點起床做豆漿與饅頭,大清早出門賣早點,白天在兼做些農、養些豬與雞鴨等,忙到晚上再繼續準備隔天要賣的早點的麵團,常常就這麼忙到深夜十二點,如此周而復始的生活。
常常我都覺得,如果我是外婆,我也會恨外公的吧。
意識到這些的話,對於外婆的尖酸苛刻、得理不饒人、焰氣凌人,這些古怪的脾氣,好像或多或少可以理解。
那天陪外婆先去復健科看診,很衝擊地,赫然發現醫生的問診裡有百分之八十我都還遊蕩在狀況外的心神中,跟我常常被當沒有關係,也跟我讀的是牙醫系不是醫學系沒有關係──什麼時候外婆開始膝蓋無力的?什麼時候外婆如果不推輪椅、不拄拐杖,可能連五公尺的距離都走不了?什麼時候外婆開始各式的療程?什麼時候外婆需要打那個藥又扎那個針?
那陌生感突襲而來我措手不及,什麼時候開始,我不只不瞭解不知道她的過去、連她的現在我也一點一滴在失去?
後來,陪她到五樓復健中心,看著她熟練地在各復健儀器之間輪轉,束手無策的我忽然感覺自己的多餘。
閒來無事,想說順便練習個台語,便開始嘗試和外婆聊起天。
其實我是訝異那過程的,訝異於那異常的熟悉感,彷彿遠遠地想起很小的時候,與外婆完全無隔閡地相處時的記憶(因為在那個年齡,一方面根本不算具備完整的語言能力,所以講台語講中文都不是重點,另一方面小時候天不怕地不怕不怕惹惱阿嬤XD)。
阿嬤一點也不介意我不標準到令人汗顏的台語,耐心地聽完我的問題、慢慢地慢慢地細細道來她的故事。
就像小時候回外婆家時,她不厭其煩地哄我們睡午覺的語調,那般溫柔。
她說著自己在朴子大慷榔的祖厝,在老家時的光景,細數自己的兄弟姊妹,回憶著國小畢業後就到朴子鎮上跟著師傅學裁縫,學了四個月之後開始回家幫忙醬油工廠,什麼都幫忙,那個沒有時間去想苦的年代。
還記得很有趣的是,無意間聊到阿嬤以前養過什麼動物,她開始回憶以前的豬母多會生又多會生、細數牠生了幾隻小豬(然後賣了多少錢@@)、養過一隻黑狗幫忙守豬圈、養過幾隻鴨跟雞拿到市場去賣了多少錢,記起阿嬤幫我取的乳名叫「狗狗」、姐姐的叫「豬豬」,不禁失笑,也許或多或少跟她潛意識裡想喊的名字有關吧。
一次,陪外婆去嘉基的肝膽胃腸科,醫生幫她排了大腸鏡檢查,我帶著她要到舊棟的住院大樓麻醉諮詢門診,當初本來想把輪椅直接推到舊棟,阿嬤說不用那麼麻煩,堅持拄著拐杖走過天橋,再搭電梯到一樓。
天橋其實不長,不過就一個忠孝路的寬度,但對老人家來說遠遠不只,我接過她的背包,右手本來要用攙扶的方式勾著她,阿嬤卻忽然一把緊緊牽住我的手。
自有記憶以來,其實從沒有印象有這樣牽過阿嬤的手,頂多只是扶著她的手臂而已,所以其實我真的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那個衝擊,畢竟說是感動似乎又淺了些,只覺得,粗粗的掌心緊緊地握著,有一絲溫度。
明明是我牽著逐漸孱弱的外婆,卻反而像她領著我堅定地越過長長的迴廊,長長的旅途。
回家後,我用著破破的台語,反覆向她解釋著大腸鏡檢查需要的清腸藥該怎麼用、因為麻醉所以什麼時候不可以再吃東西,阿嬤只是笑著說她知道知道,笑我台語的不輪轉(?)。
其實啊,今年夏天看似一事無成,沒有很厲害的實習、營隊也比以往少、見的老朋友也比往年少,但至少我有比歷任任何一個伴侶都還厲害的阿嬤的牽手XDDDD(這什麼崩壞的結論啊啊啊)。
幾天後回想起來,當下最想問的,應該是那天橋可不可以沒有盡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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