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艦島爭議:工業發展—軍事計畫 — 強迫勞動
7月12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提出調查報告,指日本東京都新宿區的「工業遺產資訊中心」(産業遺産情報センター,Industrial Heritage Information Center)未能展示日本工業發展與軍事計畫的完整歷史,尤其沒有呈現出1910年至第二次世界大戰間,被徵用勞工的受害狀況。此中心的設置目的,是為了介紹在2015年7月被UNESCO認可為世界遺產的「明治日本工業遺產」,包括端島等日本境內的23處工業設施。當時,韓國方面以日本官方未能如實呈現徵用工歷史為由,要求重新審議,UNESCO於是要求日本政府補足受害方的相關資料,日本也允諾將改進。時隔數年,UNESCO組成委員會前往調查工業遺產資訊中心,發現日本官方並未履行承諾。根據調查報告,該中心確實展出書面資料與學術研究,說明1940年以前的部份勞動狀況,但同時,該中心刻意放大端島礦工沒有強迫勞動也未受到差別待遇的口述訪談,明顯與其他史料記錄相抵觸。調查報告認為,該中心刻意選擇呈現某些證言,限縮歷史敘事的詮釋空間,如此一來,參觀者對日本工業發展的認識以及後續價值評判,尤其是戰爭時期的勞工徵用與勞動狀況,也極可能受限於該中心的片面陳述。據此,UNESCO調查委員會再次要求日本官方如期改善。
工業遺產資訊中心於2020年3月31日正式開館,但因Covid-19疫情延至2020年6月15日才對外開放。根據韓國《中央日報》記者去年的實地參訪,該中心以在日韓國人第二代鈴木文男(音譯)的口述訪談為主,特意擷取他所描述的自身童年以及礦工父親如何「被愛護著」的片段,並引述鈴木文男「在端島的韓國人沒有受到歧視」,試圖以個人陳述展現全數端島礦工的勞動狀況;該中心同時展示一名台灣徵用工領到薪水的畫面,以此單一事例反駁多數歷史證據,針對「欠薪問題」提出再片面不過的解釋,接著展出的便是1965年的《韓日基本條約》內容。《中央日報》記者認為,該中心的敘事安排不僅符合且贊成日本官方面對徵用工爭議的保守立場,亦即,所有的殖民問題在1965年之後,已不是問題。工業遺產資訊中心開館後,韓國政府立刻向日本政府與UNESCO提出抗議。UNESCO此次的調查報告也不諱言,韓國政府對此議題及後續最是關切。
報告發表後,日本輿論譁然,韓國官方則再度要求UNESCO取消「明治日本工業遺產」的世界遺產資格。日本《產經新聞》簡述協商過程,稱UNESCO的決定是「韓國激烈與UNESCO交涉的結果」,似有暗指韓國政府過於介入之意。一向對國際社會輿論走向較敏感的《朝日新聞》則與UNESCO調查報告的立場一致,在社論中指出,許多學者專家早在去年就建議工業遺產資訊中心應納入更多受害勞工的回顧與證言;《朝日》社論呼籲日本政府應該接受專家學者的意見,以受害者的記憶為主軸修改展示內容,回應UNESCO的要求。日本官方則表示無法接受,外務大臣茂木敏充更宣稱早已履行承諾,反過來要求UNESCO也應考量日本的立場。
日本、韓國針對端島徵用工議題的角力持續多年,2017年隨著韓國電影《軍艦島》上映,爭議達到高峰。《軍艦島》並未在日本上映,但現任首相、時任日本內閣官房長官菅義偉仍公開批評電影不符史實;日本《產經新聞》更搶在《軍艦島》於韓國上映之前,就設法採訪原居住於端島的多名島民,大篇幅報導他們如何憤怒,並說明島民們將致力於「揭穿(韓國方面的)謊言」。
《軍艦島》導演柳承完則解釋,電影「根據史實拍攝」,意在凸顯戰爭如何泯滅人性;換句話說,電影可能帶有創作元素,但仍不能說是完全虛構。《軍艦島》由朝鮮礦工試圖逃離端島礦場卻被日本漁民捕獲展開敘事,接著鏡頭移至朝鮮京城(日本殖民時期的首爾)歌舞昇平的景象,畫面中日本帝國的太陽旗、身披「大日本婦人會」值星帶的朝鮮婦人,以及被日本帝國徵召入伍而鬱鬱寡歡的朝鮮青年,在在呈現出殖民者與被殖民者的複雜關係。主角李姜宇與日本殖民者的關係也非愛恨分明:為了更好的生活,他自願前往日本,但到了端島後,原為朝鮮樂團團長的他被迫成為礦工。影片中端島的畫面與情節,一再顯示出日本殖民官員對待朝鮮礦工的粗暴與歧視。儘管如此,《軍艦島》所再現出的朝鮮礦工並不是一個完整的群體,每個主要角色看待日本殖民的方式、如何與日本發生關係也各有差異。透過這些角色的生與死,電影亦說明了一種歷史敘事:尹學哲被端島上的朝鮮人稱為「老師」,但實際上卻是為一己之私與日本殖民者串通的「韓奸」,因此必須死;朝鮮流氓崔七星與原「慰安婦」吳莫妍代表朝鮮的過去,為了讓眾朝鮮人逃離端島積極對抗日本人,合力奮鬥後死在一塊;原服務於日本人的李姜宇,也在緊要關頭彷彿領悟民族大義般,救了許多朝鮮人,但仍得死;除此之外,鏡頭時而特寫、時而慢動作拍攝無數倒地死去的朝鮮礦工,以及佔滿整個畫面、從中被割開的日本帝國旭日旗,象徵意義十足。在這個逃離端島的場景中,電影描述了朝鮮的過去,這些人的死總結了日本殖民,成就現在的韓國。
至此,《軍艦島》的反日本殖民訊息再清楚不過,但影片中抗日情緒的高峰,必須由影片的「真」英雄朴武英來達成:身為韓國光復軍情報軍官的朴武英,不僅揭發尹學哲真面目,更在緊要關頭準確砍掉日本殖民軍官的頭,並喊出「一切都結束了」、「我們要回去」。朴武英除了是抗日獨立運動的要員外,還受訓於美國戰略情報局(Office of Strategic Services,OSS,即美國中情局CIA的前身) — — 此一融合韓國抗日運動與美國軍事訓練的身份,不禁令人想起由美國安排就職的韓國首任總統李承晚。電影最後的場景是瀕死的李姜宇將自己的女兒託付給朴武英,最後的特寫畫面則是小女孩眼泛淚光但堅毅無比的表情,彷彿凝結了韓國的過去苦難與未來希望;同時,朴武英的角色,或許為《軍艦島》是一部「南韓」電影下了最佳註腳。
透過文化生產再現出的歷史,勢必會呈現出某種史觀。商業電影、電視劇等大眾視覺媒介,或許又比純文字更容易動員觀眾情緒。《軍艦島》是為例證。然而,看似客觀的歷史呈現如工業遺產資訊中心的口述訪談,又何嘗不是?端島、《軍艦島》爭議讓我們更進一步提問,「明治日本工業遺產」為何設立,透過有形的遺跡,歷史如何被述說?其中的「人」又如何藉由所謂「遺產」來呈現?時至今日,各國爭相「申遺」,強調自己國內某處遺址的「重要普世價值」(Outstanding Universal Value),極力躋身此一世界名單,但UNESCO認定的「世界遺產」,究竟意味著什麼?認可與否的標準由誰決定?「遺產」的保留所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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