填字教育:黃耀明《填充》
2016 年 DSE 中文科曾出過這麼的一道題目:試為「我在 __ 之中找到了快樂」填上一詞,並以此為題,寫作文章一篇。
事後,網上一眾好事之徒樂此不疲紛紛在橫線之上填上「供樓」、「性愛」、「自殺」等等離經叛道的詞語。但這些人大概始終不及城中某位補習名師來得清醒,能夠將考題背後的奧妙娓娓道來:「要留意題目的感情色彩應是美好、正面的,所以考生寫作時不應為了標奇立異,寫一些予人負面感覺的內容。」
明明考卷上的每道填充題、每條橫線滿佈着自由的空間,實則卻如同一場又一場的宣誓般,考驗着每個學生對於某種權威和意識形態之忠誠。可是,為了成為某個完美的 1、博取某個耀眼的 5**、取得某個被篤信將會能夠開創出美好人生的 3322,我們拿着那枝被規定了必然要是藍色的原子筆,究竟延續過多少不盡不實的神話、捆綁過多少與別不同的生命?
不想填充
説真的,我大概沒有什麼資格評論這個教育制度 —— 畢竟我其實是制度之中的贏家,能夠考到好成績,能夠升上大學讀到自己喜愛的科目,但我後來發現:相比起身邊早被學校放棄的同輩,我原來未曾享受過什麼幸福的童年或是青春,未曾真正感受過什麼生命或是夢想的火花,亦未曾成為過任何一個朋友圈子之中不可或缺的成員。在很多人眼中我很乖很懂事很快樂,但其實某種愁緒總是不斷提醒着我成長之中的各種殘缺,控訴着我自己根本就是一個徹徹底底地沉悶、除了讀書之外就毫無個性毫無意義而可有可無的一個存在。
而更可笑的是,令我察覺到自己內心這道似乎註定永永遠遠都不可能被填上的空白,竟然是課本上從未曾記載過、甚至不時被老師揶揄為「教壞細路」的流行音樂。
文字要鍛鍊,問答題要唸。
記得,邊一串字、邊一串字,
填入去句裡面,令老師看著有意思。
明白性接別,習慣仁接義。
記得,剔出錯字、抄低正字,
填入去腦裡面,願意思有日我會知。
而令我最受啓發的,往往就是周耀輝的歌詞,尤其是他在 2000 年為黃耀明所寫的《填充》。于逸堯寫得很像兒歌的曲、李端嫻所寫幾乎一字不漏的和音、周耀輝刻意用小學生文筆寫成的詞 —— 幾種元素合力將音樂和文字的純真以及和諧推到極致,卻是巧妙地為這首歌抹上了濃厚的諷刺意味。
畢竟,歌詞正正就是在批判着這種填字式的教育。置身其中,每個學生都被寄予厚望要將每個正確的詞語填入腦中、要將每個令老師看着很有意思的答案記入心中 —— 總之「性」之後必定只可以填上「別」字,若然頑皮的填上「向」就要見輔導、低俗的填上「愛」就要見訓導;總之每天都要學像活字印刷工人般純熟地挑選着字母不斷組合拼湊,縱然他們未曾真正明白過每個字詞真正的意義。
當黑線上有空,應填充,
要填上合適的很頭痛。
今天我望有空,不填充,想留空,
我能夠幻想的可無數。
識得春和秋中,填夏與冬,
但喜歡填不知道。
但是主角看着橫線,腦海之中卻總能夠幻想出上面更多的可能性。有時他深知到底填上什麼才會博得老師的歡心,但更多時他卻是為了猜到什麼才是「合適」的答案而頭痛不已。
為何列舉四季必然要跟從着春 _ 秋 _ 的次序?為何 __ 對於 __ 必然只可以是弊大於利?為何校園裡面不可以談論 __?為何我一定要愛我自己的 __?為何我不能夠在橫線之上填上「不知道」?為何我不可以直接將考卷漏空?
填鴨式命運
儘管我已經將背過的課文盡都拋諸腦後,但我今日依然清楚記得當日考中文説話卷小組討論的一幕。
因為越是能夠「促進」討論所得的評級就會越高,所以我見證着同組的人如何唯唯諾諾的互相盲從附和,裝出一塊表面和善的面孔。與此同時,因為發言越多博得的印象就會越好,所以我又目擊着他們如何突然面露兇狠,靜候着發言者停頓喘息的一刻,然後立刻提高聲線要將對方的發言時間據為己有。
當時眾人表面和善、暗裡卻是互相廝殺的畫面令我非常反感,我當刻實在不想參與在這場殘暴的爭競當中 —— 結果不懂愛世俗鬥爭的我,最終就被這部考試機器碾成一片肉醬。事後,記得中文老師善意地問我:「點解你會咁傻?點解你要咁禮讓輸蝕俾其他人?」但我心想聖賢書豈不是講過,禮讓乃君子之美德?
假如心中,仍舊有空,
願天天填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人大了慢慢開始看透了這場遊戲的虛偽,但看著身邊的人我不時亦會懷疑:雖然抨擊填鴨式教育的人很多,但畢業之後真正脱離填鴨式命運的人其實又有幾多?
昔日我們為名次而爭競,今日我們繼續為某些數字某些虛名而互相廝殺;昔日我們不齒於制度將自己歸結為某個冰冷的分數,今日我們依然執意要為創作、音樂甚至連食物都要標上某個評分、放入某個排名,企圖要將每個充滿着生命力的事物化成一件死物然後互相比較;昔日我們崇拜貼題神準的補習名師,今日我們繼續為了避免思考的功課,選擇盲從着各路不過只是貼觀眾口味奇準的 KOL;昔日我們討厭校規、憎恨課本上的標準答案,今日我們卻是對於社會同樣虛無的意識形態百般依從、對同樣偽善的權威千般忠誠。
為何我們離開了學校的思想牢籠,進入社會卻是忘記了昔日的那一份反叛?可是我實在覺得,若然我們想真正從一隻填鴨回歸成為一個人,就必須不斷憑着反抗和質疑的精神,不斷在橫線處處的社會勇敢地填上更多的「不知道」—— 繼而拆掉枷鎖,繼而擁抱生命更多不同的可能,繼而好好運用我們越來越難得到的自由。
然後,我們才能夠在 __ 之中找到了真正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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