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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景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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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人碎片:在马来西亚的漫游(中)

赵景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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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處可見,小小的甕,供奉著神明。岸邊,摩托車穿梭而過,馬來人在一旁放羊。这里緩慢、休閑,宜人。

怡保IPOH

我坐上了期待已久的火車,從吉隆坡開往怡保。初中時,我在網上搜索東方快車時,發現亞洲也有一趟。從曼谷出發,會經過華欣、檳城、吉隆坡等地,最終到達新加坡。我想象,這會是一趟充滿奇遇的夢幻旅途——沿路所見的海、森林、異域風情的城市。

遺憾的是,窗外並沒有我所想象的出奇風景。馬來西亞的鐵路系統,看起來高效而便捷,車廂很舒適,沒有人大聲交談,也沒有人外放聲音。兩個多小時,就到怡保了,火車站是殖民地時期的建築,竣工於1917年。

走出火車站,靠著步行,就能到達老城區。不得不說,怡保是個富有魅力的城市,它是霹靂州的首府,馬來西亞第四大城市,共有65萬居民。這也是一個沿河的城市,像是一個迷你版的武漢。靠近車站的這一頭,在近打河西岸,過去是一個采礦小鎮。在十九世紀,隨著英國到來,大力開發錫礦業,怡保慢慢成為了貿易中心。至今,保留著眾多老建築——渣打銀行、海峽貿易大廈,以及怡保大草場,殖民官員們打板球的地方。

1892年,怡保的「外灘」,發生了一場可怕的火災。英國人,在一籌莫展時,出現了一位救星。這場事故,讓怡保的城市空間,深深留下了華人印記。這讓我想到了劉歆生,1899年,24歲的他,成為了漢口立新洋行的年輕買辦。他在銀行工作,利用低息貸款,來開辦私人錢莊。他一帆風順,也開始倒賣貨物,消息非常靈通。舉例來說,他有朋友在上海當買辦,給他發來電報:各大洋行將會大量收購白芝麻。很快,劉歆生在湖北各地設點收購,同行業還竊喜賺到了一大筆差價時,上海來的幾十萬兩白銀元就運到了漢口。

很快,劉歆生敏感捕捉到,漢口的地價會越來越貴。短短幾年,他買下了租界外,幾乎所有的地皮。所謂地皮,多是湖泊和荒地,需要築堤、修路等一系列市政建設。當時,人們以為是奇聞。直到,英國人的租界不夠用了,必須向外發展。他們只好來找劉韻生。

劉歆生不同意。他不願意,把漢口賣給外國人,哪怕是租,也要有條件,例如,路修好後,所有權屬中國。1906年,英租界特呈國王的諭令,一條長約1600米的新馬路,命名為韻生路。很快,這裏成為了漢口的中心。在入口處,有一幢雄偉的海關大樓,整點播放《威斯敏斯特鐘聲》。花旗銀行、日清銀行、臺灣銀行、上海銀行、大清銀行等,蓋起大樓,摩拳擦掌。如今,漢口失去了昔日的繁榮地位,但這條路卻熱鬧依舊。

怡保,有屬於他們的劉歆生。如此,我們重新回到那場世紀末大火吧。面對大片廢墟,英國殖民者認為,必須開發河對岸的區域。此後有「舊街場」與「新街場」之分。可在當時,另一頭近乎荒蕪,沒有人願意投資。

反而是移民,充滿了想象力,或者是企圖心。有一位錫礦商人,願意為此花費巨資。他叫姚德勝,出生在廣東梅州,貧困的務農家庭。十九歲,作為客家人,來馬來亞「過番」。終於,他經由新加坡,被水客介紹去了芙蓉一家錫礦場當苦力。

在礦場,姚德勝用竹子製作了滑道,省了不少投放礦包的力。礦主賞識他,提升為工頭。但姚德勝不滿足於當工頭,會留意公司的不同部門,想要了解采礦業的全貌。有一天,他在報紙上看到一條消息,怡保在招募錫礦業管理人員。很快,姚德勝離開了芙蓉,來到了怡保。

也許,從沒有去過廣州的他,被怡保的繁忙街市所震撼。他沒有去礦場,反而當起了「挑貨郎」。他從舊街場進貨,又挑著扁擔去周圍的馬來鄉村。他極具語言天賦,很快學會了馬來語、粵語,以及北方官話。

僅僅一年多,他就在怡保開了家雜貨店,又用賺取的利潤,來投資錫礦——買礦山、雇工開采。此後,他與當地富商合作,承辦地方的酒稅、典當稅。在怡保發生大火的那年,財富,如滾雪球一般,形成了一座雪山。那些年,姚德勝經營起各種產業,僅是礦山的雇工,最多時達三萬余人。很長一段時間,怡保的錫礦產量躍居英屬馬來亞之首。

最開始,怡保改變了姚德勝。接下來,他又創造一個新的怡保。從1904年,短短幾年,姚德勝在河的右岸,建設了三百多家店屋,越來越多人搬了過來。除此外,他還捐獻了一個地段,讓英政府來開設人民巴剎,成為了霹靂州第一間多層式商業中心。怡保,慢慢具有了都市氣息,電影院、郵政局出現在主幹道上,汽車、摩托車也開始在街頭流行。一百多年前,怡保就有了巴士服務。

時代的巨變,如同漫長的雨季,落在了姚德勝的一生。他對怡保的貢獻,得到了英國的賞識,英國國王封他為「和平爵士」。1900年,故鄉遭遇大旱,姚德勝回到了廣東,組織各界人士賑災。另一次,山東黃河決堤,姚德勝在海外匯出了六萬銀元。清朝光緒皇帝賜給他牌匾:樂善好施。孫中山,也給他特頒過一等勛章,感謝他在革命時期,電匯過七萬銀元。

1910年,他決定回到故鄉定居。此時,他在異國生活了三十三年,從無到有,建立起了一個客家人的商業王國。五年後,因病去世,年僅五十六歲。

在怡保,還有一條叫做Yau Tet Shin的路,很短的一條路。很少有人會好奇這背後的故事。

如同,漢口會遺忘劉歆生一樣,怡保也遺忘了姚德勝。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度假屋

周末之後,怡保變得好安靜。旅店老板告訴我,吉隆坡人喜歡來這過周末,來逃離首都的擁擠。在昨天,舊街場很擁擠。何人可涼茶博物館,要等號參觀。沿路的餐廳,坐滿了人,不僅可以吃到怡保傳統美食,還能找到意大利、日本料理。

在馬來西亞的旅行,我已經厭煩了「南洋咖啡」,它和越南咖啡一樣的甜膩。喝了一杯之後,也不能消除身體的疲憊。在怡保,舊街場有很多出現在上海、東京的咖啡店。在某棟歷史建築裏,人們的交談聲,伴隨著磨豆機的轟鳴,以及蒸汽沖煮後,不易被察覺的水流聲。

陽光明媚,我看著一個透明玻璃杯,冰塊在晃動,咖啡被端到了桌上。我用手觸摸著杯緣,感覺到水汽,現代生活真好。確實,舊街場有一種大理、清邁、峇裏島的松弛感。一種有別於都市,但又近乎於都市的生活。這也意味著,你很難尋找一種地方性,至少它被隱蔽了起來。

我更喜歡,散步去河的另一頭。新街場更為開闊,由交錯的騎樓組成,能感受到一種1930年代的舊日光景。這裏還有馬來人美食市集,1.5馬幣,就能喝到一杯鮮榨果汁。在新街場,你可以看的很細很細,能感到怡保作為傳統商貿中心的面貌。

比如,整條街都是金銀首飾、當鋪店,另一邊只賣3C用品。遠處,有一家中藥店,棕黃色的光暈下,陳列著一個又一個藥櫃。比鄰的鸚鵡店,賣各種各樣的籠子,以及嘰嘰喳喳叫的鳥兒。漫步其中,店鋪,也玲瑯滿目,前店後廠。有專門賣拉鏈、紐扣的,也有加工戶外傘的工匠鋪……好似,回到了很久很久前的廣州。


在怡保,你總能聽到粵語。這裏的華人,大多是廣東移民的後代。隨處可見,小小的甕,供奉著神明。來到河邊,常有巨大的蜥蜴,如同鱷魚一般,在水中遊泳。岸邊,摩托車穿梭而過,馬來人在一旁放羊。緩慢、休閑,宜人。

當我熟悉了這種悠閑時,沿著河邊走,太陽很曬。直到,一大片住宅區,出現在我眼前。我感到吃驚,在怡保,出現了,像是廢棄的戰時監獄,或者是難民營的地方。土黃色墻上,寫著字母編號:BLOCK B。細看,每個房子大約二十平米。它們共享著同一個走廊,很長很長,幾乎延續了數百米。它們就緊挨著宜人、自然的河濱公園。

那幾天,我問了好幾位怡保、太平的當地居民。他們對於首府的這片高密集建築,都不了解,好像處在時間之外。盡管,僅隔三公裏,也被屏蔽出了主流社會。我只能想到1945年後,日軍撤離後,馬來群島出現過兩周的權力真空。為此,馬共勢力升溫,他們反對殖民主義。很快,英國重新治理馬來群島,此後為了杜絕華人的革命,他們推出了一項「華人新村」居住計劃,讓散落各地的華人社群,集中居住,便於當局的監視與管理。

世界,不再為英國人所動。1957年,馬來西亞獨立。1960年,馬共的主力部隊退到了泰國邊境。1969年5月10日,華人在大選中取得勝利,議會席位大幅增加。三天後,馬來西亞爆發了大規模種族沖突,陷入了長達兩年緊急狀態。此後馬來西亞政府推行了一系列「馬來人優先」政策,包括取締英文的官方地位,而代之以馬來文等。2023年,講述了這段血腥歷史的電影《五月雪》,至今無法在馬來西亞上映。*

英國人,所推行的華人新村,參與了這些歷史,卻無法大聲說話。1957年,華人占總人口39%,共有244萬人。六十多年後。華人占比下滑到了23.2%。學者估計,700萬華人中,有超過八成來自華人新村。整個馬來群島共有607華人新村,仍有120萬人居住。有媒體報道,近十來年,在華人新村,華人也在外移,面臨老年化問題,更多其他族裔人搬了進來。

這片住宅是否與此有關,還有待考證。* 這裏的華人居民們,大多講粵語。我不經合理想象,他們是否有一些親戚住在香港,住在美麗華大廈,也如此逼仄的窄房裏?但不同的是,香港的遠親們,走出幽暗的樓宇後,迎面而來的是現代的都市風景。而他們,沿河走向騎樓組成的城區,所在的則是一個低密度建築的小型城市。哪一種人生,要更為壓抑?

我不知道,我也無法代替他人回答。最後一天,我又來到這裏閑逛。你需要閉上眼睛,去想象,一種熱鬧、喧囂的生活。因為,大多數人都搬走了,尤其是一樓,留下了空空的房屋。這些空空的房子,門口還留有主人的神甕,以及神像的缺席。那天是個工作日,我看到一個餵貓的中年男子,衣服並不幹凈。他向我友善微笑,什麽也沒說。他的媽媽,還有幾個阿姨,正坐在客廳裏,若有若無看著打開的電視,有人讀著中文報紙。門前,也擺有一個神甕,供奉著仙四爺。

阿姨看到了我,先帶著些疑惑,又向我說了幾句話。見我沒聽懂,她沈默了片刻,努力換成了普通話:小弟,你也喜歡貓嗎?門口的貓,你可以拿回去養。告辭後,房間依舊處在黃昏來臨時,特有的那種寧靜、不安的光暈氛圍中。男人依舊坐在門口,撫摸著他的貓。

走到了出口,在要回到舊街場前,看到了一塊褪色的告示牌。我終於知道了這片住宅的名字:華大偉區睦鄰計劃。我打開手機,想要做標記,但Google map只留下了英文名——holiday home。幾個小時後,我坐上了火車,離開了度假屋。

END



註1: 5月29日,張吉安在FB更新:《五月雪》在馬來西亞過審即將公映。在審片會議中,其中一名審片委員的宗教師說:「什麽時候適合說這件事?都過了50年,沒有適合不適合的時候,既然有人願意走出第一步,就讓他說吧。」

註2: 正午讀者留言:怡保的華大偉組屋是大馬第一代祖屋,也是港星朱咪咪年幼時的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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