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口
我有一個不為人道,也並不引以為傲的習慣——食物不會吃盡最後一口。
一開始以善意為名,總是將最後「精華」留給同桌共享的伴侶。然而某些獨自用餐的時刻,看著盤中的殘餘,油然升起的厭惡感騙不了人,無論多美味、無關是否飽足,碗盤永遠會留下恍如藝術品般壯烈留下的最後一口。
我想那是我所能做的,對生活的最後一絲反抗。
與食物的愛恨情仇淵遠流長,最早的記憶來自和阿嬤同居的童年。「阿嬤養大的孩子」在網路上是一個流傳多年的笑料,但每每看到那張哏圖,都會喚起我內在深處的怨懟與恐懼。「過年回到阿嬤家」的孩子,與「和阿嬤同居共生的孩子」是世間截然不同的兩樣情,一個若處天堂,另一個絕對落於萬丈深淵。
阿嬤這種生物的習性在兩種極端的光譜中,或許是重疊的,但是兒孫輩就全然不是同一回事了。當那種一年見到阿嬤一次,和樂融融話家常,歡喜吃著一道道傳統拿手菜的孫輩,和每日之始,或被阿嬤敲門,或被開門闖入,眼睛還未睜開,鼻腔已被強行竄入重油重鹹的菜味,背負著阿嬤的眼光,不立刻下嚥就是大逆不道,這樣五感由不得自己的日子,從有意識來佔據超過一半的年歲。
父母的離家是造就此情此景的源頭,那些變質的關係,荒謬的不負責任,無疾而終的靜默,是另一個故事,關於和食物糾纏的這一幕,定格在我和妹妹被獨留在家,開始了與阿嬤相依的日子。
已經不知道是阿嬤認為我們無父無母需要照顧,還是我們被設定了不許拋下老人家的基因密碼,彼此認定在為對方犧牲,其實都只是無力為生命做出選擇的老孺在做最後的抗爭。流著日本和台灣混合血液的阿嬤,對上兩個一口陌生國語的小孩,每天所能傳達的愛就是親手做羹湯。從出生後認識著她的七十歲到九十歲,信手捻來三五道菜的阿嬤,視力逐漸模糊,腳步變得蹣跚,舉不起鐵鍋的細弱手腕毅然揮動鍋鏟,冒著白煙的菜餚飄著混濁的氣息。
阿嬤失去對身體的掌控,我們則從來未曾擁有對飲食的選擇權,等到尚能自主的年紀,我開始夜不歸營,颳風下雨都得在外遊蕩到阿嬤上床的時間,只為得躲掉那一打開門撲鼻而來的炊煙。阿嬤始終不明白我們何以不再回家吃飯,日夜燒著一桌菜熱了又涼涼了又熱地等著大門敞開,而我們在無法選擇歸處的無力感中,只能做出這樣一點小小的反抗。
三十歲我終於搬出了家,擁有自己的廚房,腦中想的全是阿嬤工序最繁瑣的那道鹹豬肉。一早就上市場肉攤用指腹戳觸生肉挑選部位,回家將肉條綁上麻繩,吊掛陽台風乾數日,再進廚房燒起大鍋,油鹽醬醋施展魔法,空間鹹香滿溢,完美浸溽的肥美肉條是接下來好幾週的中餐晚餐。光是浮現那滿口滋味,就可以配好幾碗白飯。
而我現在也開始為自己燒菜,我天真地以為我會戒掉食物不吃乾淨的惡習,但是每當看到盤裡的最後一口,我仍會停下筷子。我不會再把那一口塞給別人了,也不害怕遭人議論,那一口乘載的份量是二三十年的歲月,若有人問起,我將會很樂意說給你聽。
我也期待將那一口吃掉的時刻,我想我會很清楚知道,過去終於成為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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