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後第一個春天▕ 走過921系列▕ 05
初相識,伊達邵
921地震之後半年的時間過去了,許多在災後趕赴現場救援、協助的團隊在完成階段性任務後陸續淡出了,東勢的帳棚學園也撤了,廣場的小巨蛋拆除,回復之前的停車場用途;而欲進一步深耕的團隊,也在調整腳步,準備在鎮上另覓合適的長期進駐地點。
這半年間,無論是倉促避難的災民、在地自發的就難重建力量、或是義無反顧前來支援的團隊,在此匯聚而成的一股暖洋,轉眼也要散去,雖然知必然如此,然而,頓時失溫的感覺,並不好受,即便連參與得較晚的我,也陷入一種漂浮無著的狀態。
此時,在日月潭參與重建的朋友「空空」,又再傳來呼朋引伴的訊息,先前,我總因為東勢這邊的工作無法分身而作罷,不過這回她改了說法:「別想那麼多,就先過來看看嘛(聽來壓力小了些)」,沒想到這一上去,就陷了進去了。事先聯繫,空空交代會有人在埔里與我碰頭,要順便我掛載進去,所以只要先到埔里就得了。
地震雖然過了半年,山區的重建工作也走了沒幾步。上週一個颱風過境,就山路坍方、對外交通受阻。在山上被困了幾天,路一搶通,就趕緊出來採買補給一些生活物資的伙伴,被指派順路將我掛載進山去。一直沒有手機的我,在埔里客運站,把自己站成人形立牌,不敢稍離,等待相認。只是也沒太費力氣,不久眼前就來了一輛車,小胖探出車窗來與我相認,我便拉起大小行李,身手敏捷地將自己折進車廂後座。
夜裡,尚未全面復電的山路,沿途不見燈火,黑鴉鴉一片,全仗著車頭燈,以及路邊斷續的民宅燈火,來辨路前進。一路上彎彎曲曲、起起伏伏,偶而,穿插一個繃跳,已經驚嚇不了地震後這一車來去奔波的人兒。開車的是小胖、副座的是麗妃,他們都說是一個叫一個呼朋引伴而來的,包括連後座的我不也一樣是由空空招引過來的。麗妃回憶接到小胖的電話詢問時,那時的她剛好從前一個工作離職還賦閒在家,也沒多想就過來了,後來明裕、老柯、小默,也這樣一個叫一個地聚到了一塊。至於小胖,則是先前就跟著謝英俊建築師在他新竹的事務所工作。
談話間,發現麗妃與我一樣是彰化人,我們回憶起兒時根本就是好山好水的鄰居埔里。
「我記得以前颱風來的時候這兒都埔里都很平靜。」
「對啊!」她馬上有了回應,「聽他們說騎機車還可以撐傘,好誇張。」
與剛剛那個午後仍滿目瘡痍坑坑疤疤的埔里景象,完全錯位。
在路程盡頭迎接我們的是夜裡冷冽的空氣,山中幾盞燈火、三兩嬉戲孩童,以及從廢墟站起的第一間創始組合屋。空空,麗妃、小胖以及謝英俊等人就在這簡陋的屋裡辦公,裡頭還有一頂小胖睡覺帳篷,以及剛砌好隔間牆警告著「水泥未乾」的廁所,於是,茫然無著了一段時日的我,就這麼漂進了,潭邊的幾點溫暖燈火之中,也尚還不管這是否為一場建築運動的起點,以及後頭還有少原住民的曲折故事。然而,我感覺到需要一點亮光與溫度,讓我自己可以再動起來,找到「做點什麼」的力量,暫時解消「往哪兒去」的焦慮。
這一串串呼朋引伴的連鎖磁圈裡,大多都是在建築上學有專長的年輕人,年紀大概小我約5歲,大約26-28歲之間,不是剛當過兵,就是才出社會不久。他們以謝英俊建築師為首,凝聚成一個群體,小胖之前在新竹的謝英俊建築事務所工作,剛在台北離職的麗妃、剛當完兵的明裕等。因為921彼此交集匯成一個能量力場,一方面熱血趕赴救災區,實際貢獻所學,再一方面也響應了謝英俊所提出的「另一種建築」理念,懷抱著建築可以不僅服務於都會中產階層的理想而來,不同於一般找份工,謀個差事的新鮮人,這些剛「下海」的年輕人一起步就多一份方向感,在這些人之中捲起袖子一起幹活,我逐漸能感到其中有股重力可以地托住漂浮的自己。
空空則與我年紀相仿,先前在台北就已認識,都算野百合世代之中屬於頓挫的那一群,挫敗的理由不一,但後來都花了不小的氣力,以及一些時間整頓自我,方能另再出發。後來的她體認到政治改革必須從社區工作做起,率先離開台北,返回新竹去文化協會工作,也在此時與謝英俊與舒詩偉等人有更深的交集。921地震發生後,謝英俊和空空一行人來到「德化社」(註)協助重建,而舒詩偉也前往石岡支援。因為這場地震,災後泛起一波社區營造、社區工作者到中部災區深耕。這群社造工作者所學各異,相同之處是,他們多少都有那麼一點社會意識,不盡然全是鐵桿的社會主義思想,不過顯然都當前社會的整體趨向有所不滿,理念傾向上的親近則吸引了彼此,不盡合宜、合拍的反思習慣,以及特別準備縱身一搏的行動力,終於讓大家走到了一塊。在大地震的震波擾動之下而能從四面八方相聚於此,絕非偶然。
更早之前,草創時期的重建工作室,小胖正準備從這半年的據點遷移,後面是他在屋中搭的帳篷則有寶島義工隊率先來到了日月潭投入重建,也是由義工隊協助後來謝英俊團隊銜接、並延續往後的重建工程。至於謝英俊,之前已是個儼然逐漸有自己風格的建築師。921前一日,他還為了一個案子在苗栗山區搭營勘查,有驚無險地返回新竹後不久便接到社區營造協會理事陳板的電話,邀約投入災後重建計畫。謝英俊帶領著建築團隊剛好是重建區的及時雨,日後,他更提出了「另一種建築」的理想,成立第三建築工作室,除了號召一批年輕建築師,也帶了一批他教的學生過來參與家屋重建。而空空則負責社區工作,瞭解此前外界並不熟悉的邵族文化,以及協助組織族人一起加入災後的重建。他們要推的是「自立/自力造屋」,與其他災區的重建者不同,謝建築師堅持為組織原本就善於搭建房屋的族人加入參與,不是讓受災戶等著被救援,一方面要讓他們在蓋自己與族人房子的勞動中,獲得自立的動力與能量。
廢墟中立起鞦韆架
隔天天明,昨夜裡還看起來混沌一片的廢墟之地,在拉去黑幕之後,整個半年努力的成果攤開在地表。前面幾排是水電未通、還需初步裝潢的家屋,後面幾排則是輕鋼骨構成,內裡尚待裝填,尚未蓋全的屋架,在清明時分的濕潤中,線條粗簡有力,晨霧中的暈染的吟哦,是我這個「化外」之民所陌生的聲音,不過,正在進行的卻是今日最令人振奮之事:族裡的女祭師正在為第一批家屋正在舉辦入厝儀式。即使大部分的仍在未完成狀態,門窗才剛裝好,家屋內部尚有待裝修,有幾戶有迫切居住需求的族人,已經看好了日子要先行入住。於是,一早將要入住的家戶即各自分頭進行祭拜儀式,將一只竹編藍子從舊屋中一路抱到新居之中,(這舉動有點像跟漢人將祖先牌位請到新居意思)引導祖靈魂一起來到新居,然後,負責的女祭師在各家門前空地進行祈告儀式。也有家戶對供奉漢人信仰的大聖神像一起進行祭拜的。
也是在這一早,那間當了半年重建總部的創始小屋也要搬遷,換到一個更大的空間,而小胖那頂搭在屋中的帳篷也到了該拆的時刻。這邊在搬家,那頭又開始施工、建築師們,工地領班,以及前來支援的學生一組,至於邵族族人也自行組織,年輕力壯者不分男女分派任務下工地,甚至上了年紀的耆老也捲起袖子一起幹活,完全不輸小夥子。小胖甚得族人好感,又得個綽號叫馬拉木(日語身材很大號的意思),一會兒收工後媽媽們分水分檳榔一轉頭:「瑪拉木人呢?」不見他人影,又轉而遞出手給還不記得名的我:「欸,給你。」
稍晚一點,在底下稍低點的一塊空地上,阿貴、憨仔、巴龍從山上砍了竹、藤、正在挖坑、鋪沙、整地,然後,大夥將粗壯綠竹兩兩互纏、繫繩、分組往外拉牽,一對巨大的三角形架構在眾人的吆喝聲中於大地中挺起。空中,巨竹交會、互攀,底下,年輕人奮力拉撐,三角形頂端指向天空,繩索從天而降。再不多久,鞦韆座就要於春風中擺盪,再不多久,播種祭就要開始。然而,這「再不多久」之於族人其實跨越了二十年。先前的那次因有耆老在祭典中發生意外,導致鞦韆祭因而持續停擺至今。
才初相識,這個陌生的族群過去有多少故事,我不清楚,但顯然並不是一開始就蕭條如此的,只是世紀之交當兒又橫遭921大震摧殘,空前的危機感推擠著內部的彼此,從中反而生出了一股動力,族人卯足了勁要將在過去失落了的、遺忘的,一一拉回現場重新活過。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