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大佛、我城

鄭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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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年過年回家,街道慢慢變了,房屋漸次改了,人老大了、朋友離散了,只有你端坐於小小山丘上的身影依然熟悉。

佛啊,你低眉頷首安坐於我城的八卦山上,那裡有蒼鷹遨翔、白雲流連,還有童年的我的足音。自你周身群山湧出的水匯流成溪,潺潺的溪水曾漂浮過許多泡沫,陽光下七彩流轉的洗衣泡泡裡有我最早的記憶:蹲在溪邊洗衣的母親,以及搖籃車裡的我的伊伊呀呀。曾幾何時,溪水早已不再清清如許,而你依然雙手平攤於膝地安坐於鼎沸市聲與嘈雜車流之上,還是一如往常頂著古典的鳥糞髮型,還是萬事不能牽掛你心的唇。

佛啊,那時候你好大,等搖搖晃晃的我長到可以自個兒走到你跟前,親手撫摸蹲伏在你兩側那對石獅的年紀;踮起腳尖、舉目眺望,依然無法確認那神話中一翻十萬八千里的孫猴兒,有沒有被收納在你的大巴掌裡。國小時候,我開始背起書包上學去,那時候的你,位於前方;在我走不完的曲折街道的後面,你,坐在比七彩牌樓更高的山。家鄉裡人言之鑿鑿地說,大佛的眼神看往鹿港方向,庇蔭都給了鹿城。而我抬頭望你,怎麼看卻都覺得你半開半闔的眼瞳,正在對著我使眼色。那時候你的腳ㄚ底下,爸媽手指延伸出去的方向,仍可以看到何處是我家燈火。

你的座前,父母常帶我去祈願未來;而你,似笑非笑,還是禪坐靜靜。那時,你身前的池子還盤據著噴水的九蟠龍,那時,池裡還穿梭著黑臉黃嘴的白天鵝船,長長脖子拗成一個又一個的「2」字,在你眼前游來游去。而我還能坐上大白鵝,踩著推進的水輪把那翹到天空去的鵝尾,踩出陣陣水花來。水花一朵高過一朵,朵朵往後方開去。而我知道,時間的地圖也在一點一滴往你袖裡捲去。否則,為何鵝去池閉,換了別的光景。

國中時候,你跑到了右邊去,在教室的窗外。常常我一分心轉頭就被你撞見。我們幾個童黨,將好幾天的每日新聞一一折成棒球手套,換到一整個暑假下午的快樂時光,而我們那些到處找對手一路打球的死黨們,一夥人從山腳一路打到了山頂、山裡、山外、在山裡繞了個圈再打。倒是一直忘了問你,打飛了的球,掉到哪去?也許,那一顆綱往空中飛去,消失得無影無蹤的白線球,都是一隻隻孫猴兒,最後都被你伸手接著,一咕嚕滾進了你黑袈裟的皺褶裡。

夜裡,你額上紅痣發亮。納涼的鄉人說曾經有殉情的戀人,雙雙吊在你的一雙大耳朵上。淒涼傳說,抵擋不住我們山上夜遊的玩性,只是增添了嚇人與被嚇的樂趣。山上的砲台,往往是我們跨下的坐騎。小城的往事就在我們身邊,然而他方的歷史卻霸佔著學子的記憶。佛啊,更在你之前的山,有砲火的傷痕,硫磺的氣味,當年戰鼓是否震動了山脈,仍讓你耳朵轟轟作響?

你時而在左,你時而在右、時而後方、時而前方,總是與山和我們一起相伴。高中時學校在山的另一邊,而你在左方。比教官還遠,比民族救星還近;卻一樣都無視於我們日日夜夜埋葬於書本的青春。地圖上,南京在北,教鞭在後,鐵路怎麼接、怎麼轉,背得清楚;我城小小,我島渺渺,卻不甚了了。唸到終於忘了自己在哪,你在何方,唸到不知大肚溪的魚兒正在翻肚白,唸道不知道街頭幹嘛在綁布條?外頭的世界正驚天動地,而圍牆內的我們熱鍋煎熬,你,依然穩穩端坐於八卦山上。

負笈北上的那個夏天,車子在你送行的目光下離站,蜿蜒地穿過市區,而你的影子在左測、右邊、近處,遠方……當車子開往高速公路,我才驚覺,背過去的你的身影,與更早之前母親臉龐摔落的眼淚。遠方的城,大廈比你、甚至你坐的山都更高;但,也都更遠。急於逃離家鄉,脫離你掌握的我,同時少掉也你眼神的看顧與小城山脈的指掌撫慰。青春正盛的我並沒有意識到那會是一種怎樣的孤獨。

可是我要離開,我仍然要離開;離開我才能找到自己,離開同時也讓我知曉新文學之父,原是我城鄉里中人。原來,在你的照看之下的我城,其實並沒有那麼堅固,也有她的漂流和離散。被那團親蜜麻痺了的我,曾間以為那穩固是永恆的,城與我,都有脆弱與敏感的一面,而父親不需書本即能從口中講出的和仔仙還有轟轟烈烈謝雪紅才會讓我那麼震撼。那口語中活潑的往事,竟曾一度在文字裡煙消雲散。而從你那似笑非笑的唇,為什麼我不曾得知這些?你照看得太好,山脈保護得太多,我得學習蒼鷹飛離這八卦陣中。

佛啊,你的目光是不是興旺了鹿港,我不得而知。不過,你半闔的眼眸,倒是照看了我的成長,你的瞳孔,映過我兒時的頑皮眼神,還有翻牆逃課的泥腳印;入伍當兵的那班列車,以及阿嬤出殯的車隊,皆在你的目送下離去。對於這些你記得的比我還要多。而這個故鄉,你坐得肯定得比我還久。可我納悶,那雙一直看顧童年故鄉,比偉人更高、比哲人更遠的眼瞳,是否有的我的未來?本壘板上空,我像一顆被擊出就不停往遠方飛去的球,被擊出、攔截、又投回來,而球賽結束,我是不是還能有個助力,滾進你的衣褶裡去。

在看不到你身影的台北夜景裡,家的方向早已被高樓給吞吃,而那看不見的遠方,分離的爸媽是否會在不同方向,同一日子,向你頂禮許願?八卦山上,大佛腳邊,總是紅男綠女的願望比地上麻雀還多,究竟你是如何能夠坐在這一切之上?

年年過年回家,街道慢慢變了,房屋漸次改了,人老大了、朋友離散了,只有你端坐於小小山丘上的身影依然熟悉。頑劣如我,無曾對你朝夕膜拜,而你卻能有時能入我夢裡來。夢中恍惚的我,發現你手心一翻,那張猴兒的臉,竟是我兒時模樣。夢醒,我在午夜惴惴低語:那年你背轉過去的身影,何時轉過來雙手迎接我?

記,這是一篇舊文,當時得了2006 年山海文學獎,大山獎。因最近沒空參與七日寫作計畫。想說,發這篇聊表心意,也為自己作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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