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今以後》— 這算是同志電影嗎？

很少香港電影願意讓同志角色作為故事主軸，當中又似乎更鍾愛挑選男同志的情慾流動成為題材。相對的，一群刻板印象中屬於「沉悶」、「自成一角」的女同志就更少展現在公眾的視野。今年，我們等到多一部以女同志為主角的香港電影 — 《從今以後》。

電影為楊曜愷導演的最新作品，故事以鄧芝珊博士的香港年長女同志口述史作為出發點，講述一對相依40年的老年女同志Angie與Pat的故事。導演從二人未被法律承認的關係中，帶出社會制度及原生家庭之間的角力。在第73屆柏林影展中，此部電影更勇奪被稱同志電影最高殊榮的泰迪熊獎，讓筆者心生期待。不過，作為期待一部同志電影的觀眾，筆者看罷電影後反而有點失望，甚至在場外心想：這不只是以同志為題材的家庭電影嗎？

是同志電影，還是家庭電影？

若然要我舉說，同志電影應該要包含甚麼元素，我確然不能提出一條絕對的公式。但至少，電影中的同志身份應該要是無可取替的。換句話說，故事必須是由於主角是同志才能成立的。但回想《從今以後》的主軸，兩位女同志的身份總覺得是可有可無。要談缺乏法律保障的的伴侶困境，不只是女同志，其實換成是男同志，甚至是長年同居卻沒有締結婚姻的異性戀伴侶，當中橋段仍然適用。

再者，筆者嘗試以女同志角度想像故事二人處境，卻在觀看過程中不停疑惑着：這真的是女同志社群的日常嗎？雖然乍看之下，電影中的確放滿了女同志身份的符號：二人一同行山及飲酒的片段、刻意近鏡拍下的貓圖案的手挽袋、一對對較陽剛的與較陰柔的女同志朋友組合。可是，又因為過於「合理」令筆者不禁想起，這似乎都是「女同志」身份的刻板印象罷了。又或許，這些故事正代表着在60年代的香港成長的女同志日常，卻與年輕的同志社群有點距離了。

「人走茶涼」？還是還擇假裝和諧？

再回到故事文本討論。不少看罷電影的（大眾）觀眾都感嘆着：原來香港（女）同志伴侶在其中一方離世後，留下來的人需要面對各種制度性壓迫，包括電影中關於身後事、保險箱等不合理安排。但電影單單在訴說這個事實嗎？筆者卻絕不認同。回想導演最初在柏林影展後訪問所說的：「這是一部關於女同志關係的電影，但其實當中的情節和情感卻是普遍性的。」普遍也者，是不分性向、性／別身份；是關乎所有人的。而筆者認為電影所帶出的普遍，是在訴說華人對家庭關係和諧的執着。這亦只是我們將作品定位成家庭電影的原因。

有見不少人都會用「人走茶涼」去形容電影中Pat一家的情況。但筆者疑惑的是，Pat與哥哥一家的關係有熟絡過嗎？若從來都沒有建立深厚且真誠的情感關係，又如何「茶涼」呢？在年輕性／別小眾的眼中，我只見電影中的每個角色都樂此不疲地飾演着「好親人」的角色，創造這種「一家人團結」的假象了。

還記得Pat在一次與Angie的對話中提到，他不喜歡提起自己的家人，但感恩現在有Angie作為他的家人。事實上，他一早知道自己與原生家庭不咬弦，卻仍然堅持演好「Pat姨姨」的角色。同樣地，同為中老年人的大嫂亦堅持將「一家人」掛在咀邊。惟那場中秋晚飯，觀眾們應該都能留意到這「一家人」之間的張力吧。這種對「家」的渴求，或許就是導演所說的普遍；是無分性／別傾向，卻是某個時代的香港人社教化下的追求。可惜，作為90後的筆者對此相當不解。

當金錢淪落成贖罪券

與此同時，金錢也是這家人的「潘朵拉盒子」。吃罷中秋飯後，Pat會塞一些現金到哥哥的手上以表關懷。在侄子經濟拮据之時，又為他買車。後來Angie帶同侄女到保險箱，為的亦只是將一隻勞力士交到他手上。或許是Pat一直自覺與原生家庭的階級分別吧。但筆者反思的是，這種「照顧」到底是家人實際上的需要，還是二人為填補只有自己流動成中上階層的愧疚，而一廂情願的舉動呢？若是後者的話，演變成電影中的結局其實亦是意料之內。

一場和諧家庭的戲碼，正正在天秤崩壞之時，才教眾人直視自己對「一家人」的定義。除了在遺產分配制度有明文規定外，在生活其他層面，如華人殮葬儀式上，只需窺探各人的反應就略知一二了。當觀眾以為Pat的哥哥一直支持他與Angie的長久關係，但一旦到了「自己人」的重要時刻，他則向Angie道：「這是我們的家事」，以及一句沒有言明的「與你無關」。要問的是，這種「自己人」與「外人」的界線，是否背靠血緣及婚姻制度就能夠輕易梳理呢？

尤其家這個概念，對性／別小眾而言更甚艱難。有些較幸運的，可能是家人口裏說接受，卻從未認可同性伴侶的身份。有些較難受的，則是向家人出櫃後卻裝作從來沒有聽過似的，如常生活。更難堪的，是被家人揭發自己的性／別小眾身份後被逼對質，甚至最壞的會被趕出家門。面對一個充滿創傷的原生家庭，導演今天展現了一對年長女同志的選擇：繼續強顏歡笑，大時大節展現「一家人」的和諧幻象，卻在最後關頭要回頭與家人角力。

作為（尚算）年輕的性／別小眾，筆者絕不希望走上Pat和Angie同樣的結局。這部《從今以後》，點出了華人社會下「一家人」論述帶出的議題。尤其當你知道原生家庭只會為你帶來創傷後，我們有否力量為自己界定，誰才是「自己人」呢？

**初稿曾刊在獨立媒體，本文為再編輯後的第二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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