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时普京主义：在乌克兰的灾难对克里姆林宫和俄罗斯造成了什么影响

2022 年 12 月，俄罗斯总统弗拉基米尔·普京在俄罗斯顿河畔罗斯托夫南部军区总部，Mikhail Klimentyev 克里姆林宫/路透社

如果想赢得一场持久战，就需要调动能超越对方的军队和补给。积极和明确的目标是通往胜利的道路。1941年12月珍珠港事件发生后，美国总统富兰克林·罗斯福能够围绕日本无条件投降的必要性动员美国社会。在对美国本土发动骇人听闻的袭击之后，美国人团结起来打败日本、为袭击珍珠港报仇以及消除日本帝国构成的威胁。这些目标本来足以维持美国的战争努力，但美国人还有一个额外的目标：为民主而战，通过击败日本，美国将鼓励起亚洲的民主化（以及延伸到美国化）。

俄罗斯总统普京没有遵循这个经典公式。而事实上，他已经完全颠倒过来了，首先发动对乌克兰的攻击，然后才试图动员俄罗斯社会。他将俄罗斯在乌克兰的所作所为描述为一场“特殊军事行动”，而不是一场战争。他从未阐明过一套有说服力的目标；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既定目标也发生了变化。俄罗斯对乌克兰的入侵在各个方面都旨在制止虚构的种族灭绝，使一个非法西斯国家“去纳粹化”，解放乌克兰所谓的俄罗斯本性，并使该国非军事化——尽管它对俄罗斯没有构成真正的威胁. 据俄罗斯国有民意调查机构VTsIOM称，大多数俄罗斯人认为乌克兰在战前是一个友好国家。只有11%的俄罗斯人将乌克兰视为敌人。

人们很容易将普京的战争视为彻底的失败。从基辅到赫尔松，俄罗斯在战场上遭受了重大损失。它以战前无法想象的规模巩固了西方对乌克兰的支持，并激起了基辅的强烈反抗。随着乌克兰军力的提高，俄罗斯按照自己设想的条款结束战争的前景正在逐渐消失——尽管这些这些条款从来没有明确过。俄罗斯还面临世界上许多最富有和技术最先进的国家实施的制裁。由于有如此多的力量反对普京，一些专家开始猜测他的政权可能会瓦解。

但克里姆林宫的政权几乎没有处于崩溃的边缘。普京利用战争来压制俄罗斯社会，拉近精英阶层与他的距离，巩固他在国内的地位。俄罗斯总统不再能够依靠他作为外交政策天才的声誉——能够从乌克兰手中夺取克里米亚（正如他在2014 年所做的那样）或使俄罗斯成为中东地缘政治的重要参与者（就像他在 2015 年所做的那样）——而是专注于使国家和公共领域军事化，清除那些公开反对政府对战争立场的人，公众之中即使不是亲战的那部分，至少被煽动起了激进的反西方主义。

这一切称之为“战时普京主义”。与战前的普京主义相比，它更具压迫性和灵活性，它已将战争精神强加给俄罗斯人民。然而，不赢得战争的代价是呈现一整套消极目标：不失败，不放弃，不承认失败，不允许任何事情威胁到政权的生存。战时的普京主义从根本上说是一个空洞的项目，是与俄罗斯未来的浮士德式交易。克里姆林宫不再取得成功的记录，而是强加一种与实际情况不一致的成功叙事。战争创造了一种收益递减的普京主义。

战争常态化

普京从不羞于发动战争。他作为俄罗斯总统的任期始于继承车臣冲突和摩尔多瓦的纠缠。2008年，在他担任总理期间，俄罗斯入侵格鲁吉亚。在2012年再次成为总统两年后，普京吞并了克里米亚并渗透到乌克兰东部。到2015年，俄罗斯的军事和情报部门转向远征，干预叙利亚，干预外国选举，并在非洲大展拳脚。长期以来，普京长期以来一直享受着作为俄罗斯总司令被拍摄和拍照的乐趣，他把公开庆祝二战胜利变成了后苏联时期俄罗斯身份认同的基石。

这就是导致俄罗斯于2022年2月入侵乌克兰的政治和文化轨迹。这次入侵是一个转折点，甚至是一个决裂点，使得普京政府与战争变得密不可分。 俄罗斯在乌克兰的行动与普京之前的战争规模不同。风险更高，对内政治镇压的程度也更高。

普京利用这场战争将俄罗斯人的政治自由降为零：没有言论自由的权利，没有集会的权利，没有组织反对政府的权利。战前发生的反对派领导人阿列克谢·纳瓦尔尼 (Alexei Navalny) 的入狱，如果没有战争，可能会更加引人注目。事实上，普京与反对派之间的拉锯战在2012年升级，当时普京回到克里姆林宫开始他的第三个总统任期，到了2018年，纳瓦尔尼努力打造普京主义替代方案达到了对抗的高潮。而如今这场拉锯战已经销声匿迹了。

普京从不羞于发动战争

与此同时，战时的普京主义对俄罗斯经济的影响出奇地有限。自2022年2月以来，那些在战争开始前大约一个月警告普京，战争可能造成毁灭性后果的技术官僚们，一直在努力保持俄罗斯经济的运转。制裁正在关闭俄罗斯军方和一些俄罗斯企业（例如那些从事冶金、汽车零部件、机械和设备）的交易通道，而其他俄罗斯企业（例如那些从事食品或铝交易的企业）则一直保持着自己的地位。随着时间的推移，制裁可能会证明更有意义，但它们并没有对改变普通俄罗斯人的生活起到多大作用。有渠道的人仍然可以过上舒适的生活。无论如何，那些没有经济能力的人并没有太多损失。政府一直在养老金领取者、较贫穷的俄罗斯人和那些与战争有关的人身上大手笔花钱；失业率很低。如果说俄罗斯中产阶级和小企业主受到战争的伤害，那么他们正在调整。至少现在来看，在俄罗斯显示出能够在经济上堪堪过关的种种迹象。

目前，普京可以依靠着俄罗斯民众的默许继续战争。很难说普京在多大程度上被视为有效的战时领导人。但很少有俄罗斯人，即使是那些在2022年2月就不会选择战争的人，希望他们的国家在乌克兰输掉战争。即使在一场灾难性的战争中，失败也令人恐惧，而普京在政治上因这种恐惧而稳居高位而无虞。即使此时他无法获胜，许多俄罗斯人仍认为他们需要他作为他们的领导人来避免失败。

尽管如此，真正支持普京发动战争的人相对还是较少。他们往往年龄较大，在政治上被边缘化，并且生活在该国的偏远地区，他们是普京关于西方反俄的论点最能引起共鸣的人。根据2022年11月的一项Levada民意调查，81%的55岁以上的俄罗斯人对西方有负面情绪。对于这些俄罗斯人来说，乌克兰在与西方结盟的敌人和成为俄罗斯世界的一部分之间摇摆不定，自2014年以来一直生活在一个非法政府之下，遭受着乌克兰民族主义狂热分子和那些资助乌克兰的人强加给俄罗斯族人乌克兰的身份，乌克兰一直鼓励这些狂热分子继续作妖。

在政治精英之中，对入侵直截了当的批评是无法想象的

真正的爱国信仰者的问题是他们的信仰会妨碍到他们自己。Telegram上的爱国博主和评论员发起的讨论和集会鼓动了对战争的支持，这是国营媒体无法激发的——更加自发和真诚，具有社交媒体的所有情感力量。但正是来自俄罗斯媒体生态系统的这些相同角落，出现了对俄罗斯军事策略的直言不讳的批评者。他们中的许多人认为这场战争打得不够积极。过去几个月，克里姆林宫对这些声音是容忍的，但也希望他们有所收敛。毕竟，这些人都是亲战亲政权的。时不时地，他们必须被提醒要保持在克宫的接受范围之内。

在政治精英中，对战争的直截了当的批评是不可想象的。俄罗斯政府将批评者驱逐出境，恐吓留下来的人，并起诉那些没有受到恐吓的人。那些仍在俄罗斯的人因反对战争而面临职业报复、公开污名化和逮捕。主要反对派政治家伊利亚·亚辛 (Ilya Yashin) 因讨论俄罗斯军队在乌克兰城市布哈 (Bucha) 实施的大屠杀而被捕并被判处八年半监禁。近400人因反战活动而受到刑事指控，5,500多人被罚款、拘留或禁止从事某些活动。在没有有效的反对党或运动的情况下，公开的反战声明被视为孤立的表态，凸显了克里姆林宫对俄罗斯政治领域和俄罗斯公众舆论似乎有着不可动摇的控制。

尽管克里姆林宫如此明显地控制着政治舞台，但它并不抱有侥幸心理。西方媒体重点关注了9月开始的军事动员。至少同样重要的是公共领域的军事化。只有少数俄罗斯人积极参与战争，但所有人都必须表现出对战争的默许，这种默许并不意味着热情的支持。大众媒体、文化界和教育界都在为这场战争辩护或为一场普京认为必须持续多久的战争奠定基础方面发挥了作用。有时目标是激起战争的情绪。一个更微妙的目标是让战争看起来只是俄罗斯例行公事，成为俄罗斯生活中有机且不可避免的一部分。

走钢丝

战时普京主义是一场延缓问题爆发的实验。乌克兰在战场上的进一步进展甚至军事现状，都可能会迫使普京在他于2022年9月宣布动员预备役人员的基础上进行第二次动员，他将尽可能避免这种情况。第二次动员将考验战时普京主义的诚意。动员本身就是具有创伤性的，而没有军事进展的动员不仅仅是创伤性的，它也是对那些处于军事和政治负绝对责任和地位的人一种责备。但俄罗斯的第一轮动员是在战场上受挫的情况下进行的，而克里姆林宫却完好无损地挺了过来。这种循环的版本可能只是重复自己。或者政府可能会选择扩大对年轻人的征兵。

战时普京主义也可能因为停滞不前而不断削弱自身地影响力。俄罗斯可以围绕着不输掉一场战争的黯淡使命团结起来，但时间持续不会太久。苏联解体之后，1991年俄罗斯总统鲍里斯·叶利钦承诺繁荣、政治自由和俄罗斯将融入欧洲，但他的执行力有所欠缺，但在他执政的早期阶段，这些目标对后苏联时期的俄罗斯来说是一个激励人心的使命，在1991年至2000年间，叶利钦确实使俄罗斯更接近自由市场和欧洲的怀抱。

而到了普京的任期内，他的使命就更加模糊：在1990年代的经济动荡之后实现国内的稳定和繁荣；俄罗斯在国外的军事力量产生影响力；并在国际政治中占有一席之地。普京的2022年战争损害了俄罗斯的国际声誉，削弱了人们对俄罗斯军事实力的看法。只剩下通过军事化政治和国家来推动社会稳定，这是一种自相矛盾的政治抱负。

战时的普京主义是一种开倒车的普京主义，不可能将今天的俄罗斯（对俄罗斯人来说）描述为一个崛起的大国。相反，它成了一个陷入四面楚歌的国家。这解释了为战争争取支持而铺天盖地的媒体宣传，掩盖了普京让俄罗斯陷入长期停滞的事实。孤立和制裁将共同导致俄罗斯的经济和技术衰退。没人能说普京能在这条令人沮丧的钢丝上走多久。普京的战争路线不是从A点到B点，而是一条从A点回到A点的迂回路线，战时普京主义是一种避免失败的微调路线，具有走向政治死胡同的所有特征。

作者：Michael Kimmage Maria Lipman

译者：阿K

来源：外交事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