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的新活法

早上六点半我在公园跑步，看到大哥远航骑电瓶车带刘主任进门。彼此打完招呼老太太就往湖边走去散步，我站着透汗，一边跟大哥聊天。知道了他每天都载丈母娘过来，遛完一圈再接回去，前后半小时。我问他等得无不无聊，他说没什么，刷刷手机很快就过去了，早上公园空气又好。

“而且”，大哥补充说：“不用做早饭，蛮划算的。”他的眸子反射着朝阳，亮晶晶地对着我。我问他怎么不喜欢做早饭了，他结婚前可是很乐意五点钟起床做手擀面的。

“我做的没人吃，他们家吃麦片、酸奶、水果这些……”我想起大哥做的酸汤面和炝锅面有些恍惚，我点点头，看着一队小学生从我们身前跑过。“都是医生，吃得健康。”听到这我看向他，大哥也看了我一眼，挤了个笑容。

我想去对面麦当劳吃点东西，大哥锁了电瓶车陪我走过去。我问他要不要一起吃点，他说晚些时候买菜在菜场吃小馄饨。我纳闷地问他不用赶地铁吗？当时我正在手机上点餐，听到他轻呼一声却没有下文；我好奇地抬头看，他马上转过脸去望墙上的菜单。我又问了一遍，我说我记得他们工厂是八点钟上班，他这才告诉我他调岗了，不用起早贪黑，但钱少了一些。

我就不再理他了，他家根本不指望大哥那仨瓜两枣。“嗯，他们都觉得挺好，还能接送你大嫂他们上下班，你知道他们医院很难停车。”我也不知道他是回答我什么问题。

大哥又陪我坐了一会，他问我找工作的情况，我说我不着急，学校还有点事。到点他就接刘主任去了。

回家我把这事跟我妈说，我妈一听就皱起了眉头，问我有没有注意大哥说话时手上的动作。我想了想说大哥说调岗时挠下巴来着。我妈骂了句脏话，说你大哥骗人。

“从小就是，一撒谎就抓下巴。有回我一边打，他一边挠，一边硬说罐头不是猫打碎的。”

“这小子是有事。”我妈笃定地说：“虽然远航是个老好人，闷葫芦，但从来不巴结人。他们家一直是老头和慧珍开车，什么时候见你哥开了。”我妈义愤填膺，突然抓住我的手定在那里，眼望着我脑后的虚空；她憋着口气，良久才“啵”一声吐出，“他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人的事啊？”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又接了一句“这狗日的外面有人，你大哥出轨了！”

我妈的脑子迅速转动，见我挠头跟不上她急道：“就像张无忌啊，天下无敌能给周芷若一刀捅进ICU，还不是出轨赵敏在先！”我倒吸一口凉气，想张嘴，我妈又来了一句“有愧知道吗？你哥有愧杨家才会这样上赶子！”

我妈不理我的疑惑，假设分析到此结束，接下来她就给我下达任务，让我盯梢远航，务必找到那个姘头。我一开始是拒绝的，一，抓这个奸没有意义，替杨家人教训远航吗？我妈嗤之以鼻，说不管怎样她要控盘，做到心中有数，不能出了事再想着解决。“而且不能直接问”我妈料敌先机，一把堵住我的口，“这一根筋的东西绝对不肯说！”

第二，我不高兴干这破事，我说学校课题还没做完。我妈只愣了三秒便一激灵，智慧的光芒笼罩全身，她兴奋地说你不正好学的社会学吗？你哥这中年出轨是多好的题材啊，你深挖，有上三两个维度就能出书了。我看着她少女般快速眨巴的双眼哑口无言。最后这事以五百块伪装用置装费和一台新手机成交。

我妈几乎是喊着“我老儿子长出息了！”并原地旋转三周半向我和我爸宣告她的快乐的，我不太理解她的这种心态。

第二天我开始跟踪大哥远航。

八点十分，我骑在电瓶车上吃完最后一个锅贴，看到大哥家的车停在医院门口，大嫂和杨医生从车上下来，大哥在驾驶座上朝他老婆挥了挥手，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我心里咯噔一下，老妈说得对，这小子心里有鬼。远航虽然整天笑模样，但肯定不会主动示好，言语和举止都不会，所以我至今不明白他是怎么追到小杨医生并入赘杨家的。我从来没见过他举手作别，当年送我上大学，离别时他就站在夕阳下，双手插兜对我微笑，连再见都不说。

他开车继续向前，早高峰车行不快，我轻松跟上。走着走着，我看周围觉得十分眼熟，等看清路边围墙里的黄色水塔时，我确定这是我小时候住的老街。过了老院子门洞，大哥把车停进隔壁小区，出来走到旁边的面馆。达达面馆！

认清牌匾上的四个字，老赵独家辣酱牛杂面的香味就砸进我的脑海，虽然我刚吃饱，但还是咽了一大口口水。大哥轻车熟路走进店，从柜台里取了个围裙系上，收了几个空碗就撩帘进了后厨。我十分激动，全然忘了此行的目的，我打通电话，迫不及待向我妈汇报。

“妈，大哥，进了达达面馆！”

“什么东西？”我妈在跳广场舞，不知道是没听清还是没把这四个字对上号。

“达达，老赵家的，东正街老宅旁边的那家面馆！”

“达达面馆？你等会……”手机里的音乐声小了些，老妈的声音再次响起，“这狗东西没去上班？”

“是哦。”我惊醒，关键不是大哥没去上班吗？

“他去达达面馆干什么？”

“不知道，我看他进了厨房。”

“我想想……”

“我知道了，第三者是金贵姐！”

“放屁，赵金贵嫁人移民新西兰了……不对啊，老赵也死了快一年了。这店谁在开着呢？陈远航搞什么呢这是？”老妈开始对超出控制的事抓狂了。

“你盯着，先别打草惊蛇，我打个电话。”说完我妈就挂了电话。

大哥过了很久才出来，是送菜的到了，他出来门口把东西拎进去，跟他一起还有个两颊红润的圆脸女孩，年纪跟我差不多。两人有说有笑看上去十分熟稔，我嘴角浮出冷笑，吃得够嫩啊，他陈远航什么时候有这张角100度的笑。

大哥再也没出来，我妈也不理我，发消息不回。我溜溜坐了一上午，十点前坐在奶茶店，十点后在快餐店。我吃着难吃的盒饭，想着十米远就是我魂牵梦萦的牛杂面十分恼火，所以我妈打来电话我的语气十分不善。她说她让老同事去问了汽配厂，大哥已经辞职两个月了。还说老街坊说达达面馆两年前就顶出去了。我质问她两个电话要打一早上？她说没有啊，跳完舞跟姐妹吃茶餐厅才歇下来，反正我都得跟一天，没差别。我念着还没到手的手机，只得隐忍不发。

这时候大哥也出来店面，没系围裙。他笑呵呵地跟客人打招呼，还抱着胳膊站人桌边聊了会。转了一圈大哥出面馆，我赶紧跟上。

大哥没取车，而是上了公交，只坐了一站地又进了地铁，出来时我看时间是一点。我跟着他又拐了几条巷子，他时不时拿出手机看，又抬头左右踅摸，我想他也是第一次来这，终于摸进一条满是修车行的街，大哥走到街尾的餐馆前。

虽然已经过了正点，但这叫建华美食厅的餐馆还是人满为患，开放的大堂乱七八糟挤满了人，门口几张桌上也都是人，还不断有人下车进来，大部分都是出租车，想来食客也大多是交班或休息的出租车司机。大哥到门前的破桌前点餐，拿了几个彩色的塑料片交给跑堂的壮硕阿姨，接着走到马路对面的塑料桌旁，跟几个呼噜噜嘬面的差头拼了个桌，美滋滋地等着。

大哥点的也是面，我看不清，不知道是什么浇头。他开始吃面，不过奇怪的是他时不时掏出个小本写着什么。吃到一半又跑进大堂，隔着传菜窗跟里面人说了几句话。我蹲在修车行门口，跟他家小麻狗聊了一刻钟大哥才吃完。他一脸满意地站起来，用力点点头，收起小本再次出发。

我那马不停蹄的大哥进了地铁，却没有返回老街取车，而是乘了十几站地去了西城，这回没有探路，出地铁站就到了目的地，那是一个连锁咖啡厅。

我知道大哥不喝咖啡，果然他在柜台点了壶薄荷茶，走到窗边坐下，正对着一条不宽的步道，却是进出地铁站的必经之路。

远航坐在那，直直盯住过往人群，慢慢倒茶慢慢喝。这样过了半小时，我悄声给我妈打电话汇报，先说面馆里圆脸小姑娘，我妈又一口否决说远航不可能吃嫩草，因为他对哄小孩没兴趣，说那是达达面馆帮厨的。

“你以为他俩不要孩子是他老婆一个人的主意啊？”末了我妈还阴阳怪气地补充了一句。

然后我又说大哥在达达忙活半天饭都没得吃，我妈想了想说他是去达达做面条过瘾的吧，他那么爱做面，在老赵那还学了不少。

我问我妈远航现在坐在咖啡馆喝茶是什么意思？“他等人约会呢吧？这才是出轨的正主！”我说不应该，他就盯着外面看，连手机都没掏出来。我妈在那头“嘶”了很久，又跟我确认了一下站名，然后我听到他喊我爸，问这位置能有什么线索，老两口嘀咕半天也没有个结果。

我已经烦了，跟我妈说跳过“看不见的姘头”这一集直接问吧，疑点太多了。她这回没反对，叫我喊远航晚上回家吃饭，说吃羊肉煲。电话那头老陈嘟囔着说这会儿能买着什么好羊肉。我问她怎么说才能只把大哥叫来而不带上大嫂。我妈理直气壮地说：“杨慧珍又不吃羊肉！”

大哥果然不是等人，四点钟远航离了那家咖啡店，回了老街，没进面馆直接去开了车。我见他往医院开，一边跟着一边想还没到点呢。

大哥把车停在医院旁边的小公园外，我跟他进了公园，里面很多病号服在绿荫下溜达，葡萄架下围了好些人，有个老头在给人剃头，柱子上挂个牌子写着“免费理发”。

大哥笑着跟老头打招呼（又是开角100度的笑），接过推子，熟练地给一个小病号理发，之前还摸出一颗糖塞给小男孩。

他们都很开心，不断传出哄堂大笑声。

我在车前截住大哥，严肃地跟他说晚上回家吃饭，他盯着我眯了眯眼，平静地答应了，没说其他的话，只说把老婆丈人送回家就过去。

晚上在羊肉煲前，大哥受到了我妈的盘问，没想到的是，他没有任何扭捏一股脑地全盘托出。

我妈只问了一句，怎么把汽配厂的工作辞了。大哥没有马上回答，他好整以暇地夹了块羊肉吃，吃完放下筷子说：“我想换个活法。”我妈急火冲头，弓起身子凑上前，瞪大眼睛盯住大哥，背脊刚毛竖起。但她不敢在大哥面前发作，怕他温柔地笑笑起身就走。

远航温柔地笑笑，拍了拍我妈放在桌上，青筋绽露的手。这回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我姐更是跳了起来：“陈远航你干嘛呢？撞了鬼啊你！”

“哈哈哈”，陈远航爽朗地笑了，“我说了我要换个活法啊，我都三十五岁了。”我妈坐下去，看着远航搭着自己手轻轻地握了握，低下头，竟然眼眶有些湿润。

“我早早进了厂，但一直不喜欢那个工作，直到最近我才觉得自己可以不做那个工作。”

“你家倒是不缺那个钱。”我姐吃了块胡萝卜不屑地说。

“根本不是钱的事！”我妈一嗓子吼过去，把我姐吓得一哆嗦。

“嗯，妈知道。”大哥轻声说。

“那你喜欢什么呢？”我问。

“我也不知道，我正在摸索，辞职后我每天假装上班，到处走。坐在广场听带孩子的大爷大妈聊天，在便利店看人家上架下架，在公园认鸟、喂猫，在学校门口看小孩兴高采烈地扑出来，在超市看米看面、看调味料……”大哥轻轻缓缓地说，嘴角坠着满足。

“我觉得这些我都喜欢，我听啊、看啊、走啊都很开心。后来金贵找我……”我朝我妈挑了下眉，想示意还是我说对了，跨洋姘头赵金贵。可我妈根本没看我，她怜爱的眼光一直停在大哥的脸上。

“说接手达达面馆的老板做不出以前的味道，生意一落千丈向她求助，她向老板推荐了我……”

“嗯，你是得了老赵真传的。你会熬那辣酱吧……”我爸满怀期待地看大哥，我想他也被辣酱牛杂面的香味击中了。

“会做，基本上完全复刻。”我哥自信地说，还说家里做很麻烦，要吃的话去店里，他已经是技术入股的半个老板。

“哦，所以你不拿汽配厂的工资也有钱，杨家人能一直瞒着。”我姐抢道。

“是的，比以前还多点。”大哥有些腼腆地说：“不过你大嫂知道，我们有商量，现在只是瞒着她爸妈，你们知道，刘主任有点麻烦的。”

“而且，我要得很少，因为我不想真把面馆当个事，这样我去白天去帮帮忙还挺开心的。”

“大哥你这是躺而不倒，真潇洒！”我朝大哥竖起大拇指。“可你去五原路地铁站旁的咖啡馆干什么？”大哥诧异地看向我，我指着老妈，“是妈派我盯你梢的！”

“呸，你别要那手机！”我姐替我妈打抱不平。

“别吵，听你哥说！”我妈制止我俩，急切地想知道答案。

“呵呵，没什么，我认识杨慧珍的时候她住在那，天天在那坐地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