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像画
如果你雇一个人来给你画像,你会让画师把你画得(1)更年轻,更美,还是(2)更衰老,更丑,或者是(3)尽量反映当下的真实?
想要在肖像中变得更年轻,更美似乎是人之常情。比起纪念当下的自己(如果当下不是什么尤其重要的时刻的话),我们似乎更倾向于纪念最好的自己,甚至是理想化的自己。肖像不仅是给自己看的,更是留给未来的人看的。我们希望被看到被谈论的是更年轻,更美的自己。此外,更年轻,更美的肖像纵然会暗示当下的我们青春与美丽已逝,但我们至少会顺势安慰自己:我曾经像这样过。我们获得的是 “拥有过” 的淡然与怀旧。当我们被这种情绪笼罩的时候,甚至会忘记当下,忘记差异。更年轻,更美的肖像满足了我们心底对幻觉的需求。
尽量反映当下似乎也不罕见。当我们对自己的当下非常自信,因为各种原因觉得当下的自己值得被记录的时候,我们会对惟妙惟肖的真实尤为在意。比起另外两种肖像,真实的肖像更有一种复刻感,被复制的可能是幸福,可能是威仪,也可能是野心,如此一来,我们当下的ego 会因之翻倍,仿佛我们的成就多了一份证明,我们的能量获得了衍生。
如果肖像过分像当下的自己,也会带来麻烦。最明显的,当我们凝视和我们一模一样的肖像,即便只是画布上的二维图像,也会产生 “异样(uncanny)” 的体验。我们无法按捺自己的遐思,以为自己和画像中那个图像有某种隐秘的联系:轻则它在模仿你,重则它试图超越你,取代你。王尔德的小说《道林格雷的画像》中,Basil 画的肖像和 Dorian Gray 太像了,以至于 Gray 会心中不忿:接下来的日子,自己注定将变老,而画上的人会青春永驻。这种不平衡会让他和画像中的人产生幻想中的竞争关系,仿佛时间把从他身上夺走的青春用在了画像中的人身上。他甚至开始心生妒忌。
很少有人会接受自己被人画得比实际的样子更老,更丑。我猜想,这恐怕也是伊丽莎白女王二世从英国著名画家 Lucian Freud 手中接过 A4 大小的一幅肖像时的感受。被画者心底必定会升腾起一阵质疑:我有这么老,这么丑吗?以及画家到底有没有看清我当下的模样?以我们真实的面貌示人且被他人看见和承认于我们是十分要紧的事,它关乎我们的自我认知以及尊严。当我们拒绝承认更老,更丑的那个肖像和自己有什么瓜葛的时候,我们其实是在对画师的忽视表示愤怒。我们当然知道自己会变老,但不是现在。我们不一定是拒绝衰老的到来,只是拒绝有人提早把这个噩耗透露得如此无情而彻底。
像 Freud 一样的画师辩解道,让肖像画 “像” 一个人是没有意义的,这种事情镜头可能做的更好。好的画像可以让人看到 “像” 之外的东西,甚至进行从来没有的思考。有人评价 Freud 的肖像画不是在反映现实,而是在预言未来。更老,更丑的肖像是一个警示符号,它代表着未来我们可能达到的地方。至于走什么样的路会导向那里,什么样的路能够与它擦肩而过,我们并不知道。它就像一桩和我们休戚相关的悬案,长久地挂在了我们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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