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盡武漢市井悲歡的方方,為何遭到萬箭穿心
武漢封城76天,身處武漢的作家方方記錄下60篇日記,沒想到將這位曾經是湖北省作家協會主席的體制內作家推上了輿論的風口浪尖。大部分人指責她誹謗政府,一味書寫武漢的悲慘,迎合外國對中國的批評,尤其在四月美國和德國兩家出版社發布了《方方日記》的預購,規模巨大的攻擊達到頂峰,更上升到給西方反華勢力「遞刀」的政治論述。
一些仔細讀過方方60篇日記的人對如此聲勢浩大的爭議浪潮有些百思不得其解,因為那些都並非什麼敏感到無法在牆內生存的文字。其實方方在日記裡對政府的抗疫措施時有誇讚,並多次表示相信政府,行文裡傳達著安撫人心之意,如她在1月29日寫道:「其實,我根本沒有打算在這個時候批評誰(中國有句老話叫秋後算賬是不是?)。畢竟,現在我們的主要敵人是瘟疫。我一定會和政府和所有武漢人站在一起,全心全意,共同抗疫。政府向市民提出的所有要求,我也會百分百配合。只是當時寫到那裡,覺得反思也很必要。由此,就反了一下思。」2月4日:「不管政府前期有多少失誤,無論如何,我們目前也只能相信政府,我們還是要給予他們信任。不然,這種時候,你能信誰?你能靠誰?」2月8日:「我們的敵人是病毒。我絕對與政府保持一致,絕對配合政府的每一項行動,並且努力幫助政府說服不理解的人們,幫助政府安撫焦慮的人們。只是,我們在方式上各有不同,可能我會在寫作過程中,偶爾會冒出自己的感想,如此而已。」
更不用說疫情早期,所有的指責都落在湖北省和武漢市相關領導頭上的時候,方方的文字更透著溫和的悲憫,如1月26日湖北的新聞發佈會,有官員不戴口罩甚至前言不搭後語,激起當時憤怒民眾的全網吐槽攻擊,方方卻在文章裡寫道:「三個官員的神情,充滿沮喪疲憊,頻頻出錯,說明內心也亂。其實也很可憐。他們應該也有家人在漢,他們的自責我相信是真的。」武漢市市長周先旺跟著總理李克強一同視察醫院工地時,發現總理沒帶帽子後馬上摘下自己的帽子悄悄交給身後的助手,此事也遭到網民吐槽,方方則寫道:「如在平時,我可能會跟著嘲笑一番。只是當下,周市長正領著市府眾官員為抗疫四處奔波,他的疲憊和焦慮,一眼可見。我推測,他甚至也想過事平之後自己將會有什麼下場。人到此時,內疚、自責以及追悔莫及忐忑不安之類,他必然都有。然而,他到底是市府首腦,無論如此,都得振作起精神去面對眼前這件天大的事情。他也是個凡人。我聽人說,周市長是很本分務實之人,口碑一直不錯,他是從鄂西山裡一步步實幹出來的。可能人生中,從未遇到如此大事。所以,我想,我們是不是可以換一個溫暖點的角度來看這個帽子事件?比方,或許他覺得,這樣的寒冷天氣,他戴了帽子,而總理沒戴。他比總理年輕,這麼戴著,顯得頗為不禮貌,於是摘下來交給助手。這樣想想,是不是好一點?」這一份退一步的體諒,在當時的群情激憤中也可謂是「不和諧」之聲了。
當然如果僅止於此的話也無甚特別之處,方方之所以得到大部分人的支持,更因為她一直強調要追責。她在憐憫湖北官員的同時強調的是:「湖北官員的表現其實是中國官員平均水平的表現。並不是他們比其他官員更差,而是他們的運氣更差。官員們歷來按文件做事,一但沒有文件,他們就六神無主。這次事件如在同一時間落在別的省裡,那些官員的表現,不會比湖北的更好。官場逆淘汰的惡果、空講政治正確而不實事求是的惡果、不讓人講真話不准媒體報導真相的惡果,我們都會一一品嘗到。武漢搶前爭先,只不過先吃了一個大的而已。」在看到為了防疫導致的腦癱兒獨自在家餓死、農民工寒夜被層層阻擋之時,她寫道:「一場疫情,暴露出無數眾生相,暴露出中國各地官員的基本水準,更暴露出我們的社會疾病。這是比冠狀病毒更為惡劣更為持久的疾病。而且看不到治癒期。因為沒有醫生,也無人願治。想到這個,心裡無比悲傷。」恐怕也正是因為她的視線穿過了個別官員個體而直指背後的「社會疾病」,才招惹來了麻煩。
想來最令方方難過的,可能是不少武漢人也對她「恨之入骨」,辱罵其將武漢人的臉丟到了國外,日前武漢街頭就出現一張手寫「吿方方書」,指責其「吃人血饅頭」,「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享受著國家體制內種種優好的福利和待遇,卻幹著嚴重傷害構陷國家的事情」,最後強烈要求方方「把自己的全部財產毫無保留的拿出來回還給國家,然後削發為尼或者以死的方式向國人悔錯謝罪」。這些人恐怕從來沒讀過方方的作品,方方把她對武漢這座城市的愛都寫在她的字裡行間了。她總說自己閉著眼睛也能想象出武漢曾經有過的場景,「它的歷史沿革,它的風雲歲月;它的山川地理,它的仟街陌巷;它的高山流水,它的白雲黃鶴;它的風土民情,它的方言俚語;它的柴米油鹽,它的杯盤碗盞;它的漢腔楚調,它的民間小曲。如此如此,想都不用去想,它們就會流淌在我的筆下」。
方方出生於江蘇南京,兩歲時她的父親參加三峽工程建設,於是全家溯江而上遷到武漢。至今方方已經在武漢生活了六十多年,讀書、在長江碼頭做裝卸工、考入武漢大學中文系、分配到湖北電視台工作、任職湖北省作協,武漢貫穿了方方的人生,幾十年前她就發現對這座城市的愛早已滲透在生命裡:「如果我有鄉愁,這個鄉愁的縈繞之地除了武漢,再無別處。對我來說,它已經是一個鑲嵌在我生命中的城市,與我的老家江西和我的出生地南京相比,它已經是我真正的家鄉了。」
1987年,方方發表了引起轟動的中篇小說《風景》,被視為新寫實主義開山之作。小說以死去的最小兒子的口吻,講述了漢口貧民區「河南棚子」一家十一口人的艱難、粗俗、貧賤的生存狀態,淋灕盡致地描繪了大城市中底層百姓生活的同時,展示了充滿「漢味」的武漢地域風貌。方方以武漢為背景創作了多部小說,2011年她推出長篇小說《武昌城》及中篇小說《民的1911》。《武昌城》以攻城和守城兩重不同角度回首1926年武昌城鮮為人知的一場圍城戰,後者則全景式再現百年前辛亥革命第一槍武昌起義波瀾壯闊的經過。
而2012年被改編為電影的《萬箭穿心》描繪了一個平凡武漢女人李寶莉苦難中堅韌生活的故事,她的丈夫下崗後跳樓自殺,她全靠自己吃苦耐勞做苦力來瞻養公婆和兒子三人。李寶莉是脾氣火爆在丈夫面前頤指氣使、不拘小節不講究生活品味的,也是刀子嘴豆腐心、剛烈堅強、忍辱負重、樂觀面對生活、有大善和大愛的,這正是方方心目中武漢女人的形象,身上有一股堅韌的勁和隨遇而安的爽朗和豪氣。
在此次武漢日記之前,方方2017年出版的《軟埋》也在中國遭到一些人的圍攻。這部小說講述了一位土改中失去慘痛記憶的老婦人的故事,獲得第三屆路遙文學獎,評委們給出了這樣的評價:「她固然不是選取土改題材的唯一作家,但她卻是把同類題材處理得恰到好處的作家,讓批判性與文學性打到了很高程度的融合。」然而一些極左派對小說及方方本人展開政治批判,認為該書是為地主階級翻案,否定土地改革政策,《軟埋》之後在內地遭遇下架。而今次事件裡,方方回憶道自己才寫了十幾篇時就已經有人批判她的紀錄,最早的批判者就是當年批《軟埋》的那些人,以「烏有之鄉」、「察網」等網站的人為主。
方方曾解釋自己在《軟埋》中並無反對土改的議論,甚至沒有反對的傾向。她認為很多歷史進程中的事件,經常有著非常複雜的背景和非常特殊的原因,這些歷史事件的是非對錯,不是由一個作家來評判的,這也是她寫作的基本態度,而她關注的是在這些歷史進程中受到衝撞而被改變命運的人。她希望個人可以往前看,但「一個社會的重要事件,不能讓時光軟埋掉」,歷史和民族需要這段記憶。
方方始終秉持著「文學是人學」這一觀念,關注個體和底層民眾。她曾說:「你不能要求一個作家必須是政治家或革命家,要求他們的寫作是為政治或為革命;也不能要求作家的寫作必須按規定去寫,或者按上級要求去寫。如果歷史上過往作家都是這麼寫作的,我們今天哪裡還有那麼多的文學經典可以一讀?」
不少人指責方方的日記只會紀錄一些瑣碎,「為什麼不記錄解放軍進城,不記錄全國人民的關心和支持,不記錄火神山雷神山的偉大成就,不記錄英勇無畏前來援助的人們等等」,這類問題總是令她無奈,她在日記中解釋道:「全國那麼多官方媒體,那麼多網絡自媒體,他們每天都在記錄人們要求的這些。宏觀視角、疫情走向,英雄氣概、青春熱血等等,這樣的文章業已多如牛毛。而我是一個個體寫作者,我只有小的視角。我能關注到能體會到的,只有身邊一些碎事,以及一個個具體的人。所以,我只能作一點瑣事記錄,寫一點即時感想,為自己留下一份存活過程的紀念」、「我每天記錄一點事情,並在同時加入一點想法和情緒,我覺得很有意思。這是一份純粹的個人記錄,以日記體的方式。它本來就不可能宏大敘事,也不可能記下抗疫中所有的人事,更不可能用文青們熱衷的語言。它就是隨心所欲式的,把我自己內心的喜怒哀樂寫下來而已。不是新聞,更不是小說。而這種喜怒哀樂的情感,不會跟所有人相同,也不會符合每個人的標準。一個人的記錄,哪能成為標準化的產品?這不是常識嗎?」她此前的創作中也曾無數次強調:「文學更多的是一種個人表達,無數個人的表達,彙集起來,才是一個時代的表達。」這也正是她記錄下六十天武漢日記的初心和信念,而這一份個人化的書寫和紀錄,在《環球時報》總編輯胡錫進等人口中已與「國家利益」綑綁在了一起,成為國際政治中遞向「西方敵對勢力」的「一把刀」。
也因此,方方的微博留言每日一擁而上無數的謾罵,她認為這些留言留下了這個時代鮮活的標本,她在3月15日寫道:「未來的人,讀到這些,會知道,在2020年,一場病毒引起的瘟疫在武漢蔓延,另一種瘟疫則以語言方式在我的微博留言中蔓延。武漢瘟疫的蔓延,導致了這座千萬人的城市曠世未有的封城;而我微博留言下的瘟疫,則展示了這個時代如此鮮明的恥辱。」
方方的紀錄沒有堅持到武漢解禁,而是終止在3月24日,她宣稱會將敦促追責堅持到底,為疫情中的枉死者討回公道,否則武漢人將背負忘卻的恥辱,她更在結尾引用《聖經》保羅的一段話:「那美好的仗我已經打過了;當跑的路我已經跑盡了;所信的道我已經守住了。」日記終篇了,謾罵卻遠未停。《萬箭穿心》的李寶莉挑起全家重擔付出一切只為供兒子讀書,卻一直遭到公婆認為是她間接害死自己丈夫,兒子也因此對她日漸冷淡仇恨,成年後恩將仇報,將供他上大學的李寶莉趕出家門,這「萬箭穿心」的境遇竟與當下的方方有相似之處。而方方也正如她筆下堅韌剛強的武漢女人,「縱是萬箭穿心,也得扛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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