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这温柔的小小核子弹(上)——《新疆故事集》之三
1
那你站这好了。说完,建豪走入明晃晃的热浪,头也不回,留下婷婷一人站在高架下的阴影当中。
泪水瞬间模糊了婷婷的双眼。高大的身影和热浪融为一体,渐渐消失了。头上车流轰鸣,远处的闷雷像打在她太阳穴上的鼓槌。从小到大,她还未受到过这样粗鲁的对待。
野蛮人,她心里诅咒道。
灰黑色的低云如同漫山的羊群,坚定地滚滚向前,沿着建豪的方向将阳光驱离。她有点不知所措,她不想追上去,不想在捷运里和他再次遇到,又幻想他能回来服软道歉。婷婷的白色帆布鞋在水泥地上的尘土上划着半圆,她以脚跟为圆心,想画出一个完美的彩虹,但怎么都不满意,索性一阵乱抹乱踢。良久,她掏出手机,想了半天,发了个问号“?”,她想,这是一种不卑不亢的姿态,认输,让步,主动示好的同时,也是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一个问号,一个单独的问号,显示出她的态度——多少带着不满和质疑。同时,一个问号,也带有退守的余地,一旦对方还是有情绪,一个问号让自己的让步显得没那么难堪,自己多少还有台阶可下。
但是建豪把她拉黑了。“你还不是他(她)的好友。请先发送好友验证请求”
眼泪又不争气地涌了出来,滴到尘土上,一只蚂蚁在她刚才乱涂的迷宫中寻找着出路。她白色的帆布鞋踩了上去,将蚂蚁碾死。蚂蚁的尸体和眼泪,尘土混在一起,消失了,只留下一道微弱的浅黑色痕迹,才证明似乎它存在过这个世界。
2
头上一声炸雷,大雨倾盆而下。雨砸落下地,溅到白色帆布鞋上,婷婷往后退了两步,她环顾四周,想着下一步的打算。这是市郊,有什么地方可去呢。回去把剩下的作品看完?可要怎么去呢?正这样想着,婷婷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你要去捷运站吗?她回头,看见一个瘦弱的男生。我可以撑伞,一起过去。男生的声音小了起来,大概没想到她如此漂亮。婷婷笑了,呃,不。。。但还是谢谢你。
男生在无雨的高架下,依旧撑着伞,他的白衬衣湿了小半,七分裤下露出的白色袜子上沾了泥点。婷婷不知道说什么,抬头看着雨帘,些许雨星飞到了她的脸上。男生也感觉有些尬尴,陡然发现自己还撑着伞,他赶忙将伞收起来,清了清嗓子,你也是刚看完展?婷婷短促的回复了一个“嗯”。男生一时不知道怎么接住这个局面,他也顺着婷婷的目光,看向高处的雨帘,又低头看到雨水顺着伞骨流到伞尖,在地上聚集起了一小汪圆润的小水塘。
男生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踌躇间,婷婷问,你也是来看展?男生像被赦一样,潮湿的手在裤子上擦了擦,说,算是吧。婷婷像是明白,又似乎不明白地哦了一声。男生见状,补充道,其实我是参展的摄影师。婷婷转过头,再次看了看他。男生脖子上挂了一台卡片机,戴一副黑框眼镜,样貌清秀,有点招风耳,眉宇间有一种愤愤不平之意。
是嘛。婷婷朝他稍欠了欠身,微微点头,似乎对刚才的怠慢有些不好意思。是哪一组作品呢?
新疆那组,男生赶紧说道,你看了吗?
婷婷呆住了,眼神有点恍惚,喃喃道,这有意思了。
一辆大车从身后呼啸而过,男生没听清,以为她说没意思。他挠挠头说,哦,是缺少一些深度。
婷婷缓过神,说,哦,不,我不是说作品有意思。她又惊觉这样说也不妥,又慌说,不不,你的作品是好的,我也很喜欢,我的意思是。。。
她踌躇道,这一两句说不清。这样吧,我请你喝咖啡,你送我去美术馆,可以吗?
男生忙说,好啊。当然。
男生撑伞和婷婷走入雨中。婷婷和他差不多高,他的伞又比较小,为了不让她淋到雨,他几乎整个伞都撑在婷婷头上,但又保持着肢体上的距离,身体硬的像个木偶。婷婷看着好笑,手穿过男生打伞的臂弯,轻挽着他,身体微微向他靠了靠,同时将伞扶正。
婷婷说,我叫刘钰婷,你呢。
男生直了直更加僵硬的身子,说,我叫吕蒙,你叫我Demond就好。
婷婷说,听口音,你是?
哦,我是香港人,过来做驻留半年,刚过来。
很高兴认识你。
一辆巨大的冷藏集装箱从他们面前鸣着巨大的长笛飞驰而过,溅了他们一身的泥水,巨大的风将雨伞整个翻了过去。他们整个人呆住,婷婷急了,骂道:怎么这样啊!集装箱却早已远去,只看到背后写了四个大字:统一食粮。Demond半开玩笑说,以后再也不吃他家的面了。婷婷怒道,谁现在还吃统一的泡面啦。
3
婷婷不喜欢叫他Demond,她嫌这个名字的爆破音和浊辅音太多。开始她叫他D,后来熟悉后叫他小D。婷婷当晚便和D上了床(还是她主动),这在她的历史中尚属首次,连她自己都觉得惊讶。很难说这不是一种对建豪的报复,但婷婷也并未觉得自己内心多么抗拒,她挺难找到一个准确的词去形容自己的行为。事实上,那天他们聊的挺愉快,早该结束的萍水相逢迟迟没有结束。先是回到美术馆,各自去了化妆间,整理了一番,再次照面,两人依旧狼狈,D的白衬衣上面的水渍像波洛克的作品,而婷婷整个头发都软软的贴在脑门上,两人相视一笑,像多年未见的朋友。然后喝了热咖啡,再然后一起看了剩下婷婷没看的作品,又看了一遍D的组照(D做了详细的解说)。晚饭,一家港茶餐厅,是婷婷的提议。之后又去了旁边的一家酒吧,鸡尾酒很一般,但两人却越聊越开心。最后,D扭捏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邀请婷婷去他的房间,“就在附近,你不是说想要看更多关于新疆的照片吗?”,没想到婷婷一口答应。好啊。
你是第四个。婷婷裹着浴巾躺在床上,扳着手指头说。她总是爱统计一切:一年看过几部电影,去过多少个国家。
婷婷望着天花板,不对,应该算四个半。说完她像从往事中回来,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D说,半个算什么?
婷婷说,不告诉你。
D从床的另外一头扑过来,压到她身上,吓唬她,同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说着就要去吻婷婷,婷婷扭头不让,两人打闹一番,婷婷穿着D的衬衣来到阳台,望着对面远处灯火通明的淡水港发呆。有烟吗?
D摇了摇头。婷婷又踅到冰箱,打开柜门,上下打量了一番,说,连啤酒也没有啊,你这个艺术家不合格哦。D从床上跳起来,说,我下去买。你平时抽什么烟?其实平时婷婷并不抽烟,和建豪在一起后,才偶尔会抽一两根。这会她觉得似乎有什么烦躁开始蔓延,压也压不住。520薄荷吧,啤酒随意,有麒麟最好。D刚出门,婷婷像想到什么似的,赶忙开门叫住他,你帮我看看有没有520哈密瓜口味的。D应声好,人字拖的声音在旋转楼梯中嗒嗒往下去了。
4
D在96年三岁的时候随父亲从广州移居到香港,对母亲唯一的记忆就是父亲和母亲深夜里在街上打架,两个人相互撕扯头发。后来D了解到,人在三岁之前是不可能有记忆,他也就越来越模糊,分不清到底是记忆还是一种他固化了的想象。D有一次在南美旅行,看到了一对不知名的红螳螂,抵着头,两个钳子架得老高钳住彼此小小的头部,在相互较劲中,时不时猛地相互撕咬一番。向导告诉他,这是两个昆虫前交媾的前戏,他们在跳舞。D此时想到了他父母(梦境中的,或是想象中的)。向导提醒D好戏要上演了,果然,体积小的公螳螂突然翻到体积大的母螳螂身上,开始交配,就在这时,母螳螂回头一口咬掉了公螳螂的头,而恐怖的还在后面,公螳螂还在不停做着交配动作。这一幕深深震撼了D。
D父寡言,D始终没搞清楚他的具体工作是做什么,只知道他经常出差,经常往返大陆。有一段时间经济上颇为富庶,家里搬到了山上一处不大却很隐蔽的小别墅,请了两个菲佣,一老一小。那时正值D迈入青春期,在空荡荡的大别墅中,D和小菲佣建立了亲密的关系,小菲佣叫玛丽,大他10岁,家中发洪水后,父母均列于失踪人口之中,被同乡带到香港。D从小体弱,在学校没有朋友,性格随其父,也渐渐沉默寡言。D对玛丽也就越发依赖,他喜欢在天台上和她一起晾白色的床单,看她略微黝黑发亮的小腿肚在白色的床单中隐没,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和这个世界无关的东西,UFO啦,猛犸象啦,星球大战啦之类的。他喜欢玛丽调制的水果汁,玛丽周末休息,总会去市场上带回来一些她家乡特有的食材,作出的凤梨汁味道独特,但喝多了会上火,嘴角长泡。D最喜欢的是躺在玛丽的大腿上,玛丽轻轻揉着他的耳垂,哼着一些具有异域情调的小曲。在D逐渐有了性意识之后,他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他喜欢玛丽细腻的大腿内侧皮肤还有她身上好闻的草叶味。直到一次被父亲撞见,狠狠地骂了玛丽,然后怒斥他“成何体统!”。这件事也仿佛是他们家的一个分水岭,他和父亲的关系越来越差,父亲也越来越暴躁。
婷婷环视D的房间,虽然是短期居住,但打理的很干净,不像建豪的寝室,又脏又乱。出乎婷婷的想象,他以为摄影师的房间总会贴满相片,但D的房间只有床头放有一张。婷婷拿起来,一个十岁左右的D,从后面环腰抱着一个东南亚女孩,只露出脑袋,带着大大的眼镜,做着怪相,女孩则恬静很多,矮墩墩的,眉眼似乎有西班牙血统,一个手放在他的小脑袋上,一个手抓着D的手。
婷婷放下相片,百无聊赖,D去了好久还没回来,她想收拾东西走算了。放在桌子上的手机黑着屏,像一个沉默的黑洞,来自另外一个人的沉默。她烦躁起来,刷了一遍建豪的社交媒体。
你那个哈密瓜口味的,跑了好几家都没有。D推门进来,冷空气在他眼镜上结了一层雾。
她接过烟,D给她放从南美带回来的音乐CD,一种类似鲁特琴的乐器,空寂而悠远,倒是符合婷婷当下的心情。啪的一声,她捏破爆珠,将烟点上,她抽烟有一半以上的乐趣来源于捏破那个小小的爆珠。
所以,你们真的是因为我这组照片吵起来的哦。D在电脑上边给她展示照片,边若无其事的问着。
婷婷呷了口啤酒,啤酒沫留在了她的上嘴唇,说,怎么讲,算是一个导火索吧。其实我是一个对政治相对冷感的人。前几年的太阳花,还是他给我科普的嘞。
啊,就是因为这张。
屏幕上是一张维吾尔族的儿童,在夕阳中,拿着一个苹果,脸上脏兮兮的,瞪着大眼睛颇有戒备地望着镜头,他光着脚,站在一张铁丝网行军床上,脚趾头扣在铁丝网眼里。
这张吗?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这张照片充满了来自偏见的凝视,是带着目的地去认识新疆,再找符合他们固有认知的图像。
这个观点倒是挺有意思,但,难道他对苦难视而不见吗?D的眉头锁紧了。
我倒是没你们这些觉悟,我觉得就是一种客观呈现吧,世界有富庶的地方就有贫困的地方啊。
然后嘞?
然后,然后就吵起来了啊。我就说,这是一种客观的呈现罢了,他就急了。说你们并非客观,这一组照片都是有预谋的,是带着深深的主观在浮光掠影。他还用了“廉价”这个词。
D冷笑一声,典型的大陆人,只会粉饰太平。这不是睁眼瞎吗?
对不起,我不想再说这个问题了。
婷婷一晚未睡,天光微亮,她就收拾妥当,轻轻带上门,走了出来。凉爽的海风一吹,婷婷感觉头晕目眩,赶忙扶住路边的电线杆,呕了几下,却只吐出一些黄水。她感觉昨天发生的事似乎完全不真实,刚才临走,看到D半张嘴睡觉的样子,那是一个相当陌生的脸。到了捷运站,发现还未到运营时间。外面贩售机买了水,喝下去胃绞着疼。终于挨到上车,车上几乎无人,冷气吹得她头痛起来。帆布鞋内还未干透,脚底湿冷潮腻的感觉让她更加恶心,她望向窗外,天边的云厚厚堆积,像死鱼的白肚皮。她想到昨天发生的一切,感到某种不真实,但同时她也明白,这是一种压抑了许久的情绪释放,无论是和建豪吵架,还是和D发生关系。在大安换乘,婷婷糊里糊涂坐反了方向(靠北)。终于折腾到学校,爬到位于山顶的宿舍,婷婷一头扎在床上,睡了整日。待到傍晚,饿意和尿意袭来,她坐起来,感觉天旋地转,一摸额头,心下想,坏了,发烧了。楼下买了便当和发烧药,回来时,电力恢复的手机叮叮冒出了好多简讯,婷婷急忙打开,一看,全是D的,她看也没看。灯一关,接着又睡。
她做了很多梦,梦到很多建豪,他们在国小的班级里吵架(他变成了同学),梦到他在她家巨大的沙发上从她的大腿根抚摸到她的小腹,又不知过了多久,梦到他们在猫空坐缆车,她一扭头,发现他不见了,她环顾缆车内,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她往下望去,云雾缭绕,深不见底。
5
建豪来自湖南益阳的一个小镇,当地产竹,产值一半以上都是和竹子相关,大部分人赖以为生,建豪的家族也不例外。建豪的父母没什么文化,但颇具胆识和眼光,精准的抓住了大陆兴起的中产阶级对健康和养生日益重视的心态,在传统凉席行业的红海中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加上建豪母亲家和当地政府关系颇为密切,进入新千年,建豪父母的小作坊一路做大,成为当地数一数二的制竹企业,尤其是主打的生态环保的碳化竹,规模不大,利润颇丰。下设两个品牌,一个高端,一个平价,高端的叫永平,平价的叫大贵,两者产品除了包装不同,东西都差不多,但反而贵的卖的更好。建豪上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下有一个妹妹。哥哥大他十岁,由父亲原配所生,那时父亲还没混出头,老婆和别人跑海南岛做生意去了。哥哥也就疏于管教,从小学习不好,上了高中就直接去当兵了。回家之后,帮父亲跑销售,业绩不行,整日惹事,聚集起一帮混子,吃喝嫖赌,开着悍马在逼仄的乡路上乱窜。和父亲通电话时,电话里经常听到建豪喊,光复台湾!干死台巴子!姐姐大他一岁,是母亲所生,在挪威留学之后,回家主管设计,虽然是亲姐姐,但姐姐从小生性木讷,和建豪并不亲近。她和母亲一样,是基督信徒。当地信教人口众多,概因其传统,战前信义教会在这里发展壮大,建豪所上的第一子弟小学前身,就是外婆口中的信义小学。姐姐留学回来,变成更加诚挚的教徒,声称不婚,要一生侍奉主。父亲名义上不信教,因其党员身份。据说,当时父母为了企业前途,决定要有一个人入党,于是两人拼酒猜拳,输的人入党。后来这个事情在镇里越传越邪乎,建豪父亲总是一脸正气,怒斥这种说法,自称觉悟高。后来建豪发现,父亲的觉悟的确日益提高,三句不离党怎么说。还有一个小妹,在上海私立学校上初中,是父亲的一个未成年小三所生。当时闹得满城风雨,母亲思路清晰,最后花钱息事宁人。妹妹生有一对虎牙,爱好cosplay,沉迷日本二次元文化,最爱cos的角色是费里德,头发染成全白,表情凝重。除夕年夜饭的时候,画着黑眼线,拿着水晶骷髅头的费里德出现在饭桌上,父亲尬笑,说,这个小魔王。一个家族的期望就落在了品学兼优的建豪身上,大学在美国修金融,但一年不到,建豪就退学回来,这对建豪父母打击很大,且不敢对外声张,怕丢了颜面。休整了一年,重新考入哈工大社会学——一个建豪自己选择的大学和专业,这次父母也就不再干涉,生怕再刺激他的神经,他们只求他能平安毕业,回来接班。
欸,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努力吗?
婷婷摇头。
你听过那个笑话没,问一个富二代,你都这么有钱了,为何还这么拼?富二代说,我不努力就要回家继承家业了。喏,这就说的就是我。
建豪的确够努力,婷婷经常陪他呆到图书馆到最晚,她爱看他认真的样子。认识建豪后,她又捡起了阅读的习惯。刚开始,她读一些轻小说,九把刀,吉田修一啦。被建豪看见,别看这些没营养的啦。说完建豪钻入书架,不一会带来两本书,陈映真的《我的弟弟康雄》和《忠孝公园》,书有些年代了,但却很新,没有什么人翻过。“这才是好东西,虽然他在台湾早就没人看了。”
但婷婷却不大能看进去,陈映真里面的人物,她都觉得离自己太远,且行为无法共情。她不理解为什么一个风华正茂的女孩子为什么要用一生给自己的哥哥赎罪;也不懂小瘦丫头和三角脸在重逢的情况下又要去殉情。
他们都有选择啊。婷婷纠缠着建豪不放。
建豪不耐烦起来,说,我们现在貌似有选择,但其实并没有什么选择,我们看似越来越多元,但其实越来越趋于保守,没有跳脱出这种假象。你还不理解吗?
婷婷不理解,她从来就没有真正理解过建豪。
6
婷婷开门,门口站着提着药和便当的D。
咦?你怎么知道我的地址。婷婷像是提了一大桶水在说话。
不是你留给我的吗,今后去旅行可以给你寄明信片啊。退烧了吗?
婷婷摸摸额头,好像好了点,你怎么知道我发烧了啊?说着,让D进屋。
D说,你发简讯给我说的啊。
婷婷从床上摸出手机,啊?是吗,我都不记得了。
看来你真是烧的不轻。说着,把手放在了婷婷额头。
婷婷微微向后扭过头去。
D帮婷婷把混沌收拾出来,放到桌子上,问,你室友呢?
她家离学校不远,基本上不在宿舍住。婷婷看他热得后背都湿了大半,说,你不会是爬上来的吧。
D说,对啊。
婷婷说,哎呀,有校内公车啊。
D挠挠头,我说呢,每天上课爬山,体育课可以免修了吧。
婷婷想到建豪,他来宿舍找她,上山下山,从来不坐公车,即使和她在一起也是。他的理由是爬爬山强身健体,后来在不经意间,建豪吐露说,他不习惯下车的时候大声和司机说谢谢,小声说,又觉得扭捏,索性不在再坐公车。这理由让婷婷觉得惊讶,又觉得有趣。
想到建豪,婷婷的心又沉了下去,到现在为止,没有任何建豪的信息。
我先去洗漱,你休息休息就回去吧,我今天还有课业。
D来到窗边,拉开窗帘看向外面,郁郁葱葱的山,蔓延至远方。他看到一辆山中的缆车无声地远去,最终变成了小点,隐没在雾中。
7
婷婷和建豪的相识颇具戏剧性。婷婷的发小yoyo在女巫店打工,当天晚上有live,她却突然有事,又一时找不到人来替她,只好央求婷婷。
什么事啦,火急火燎的。
阿钟这个笨蛋啦,中午才发现,机票买错,本应该是明天的飞机。。。
好啦,好啦,这种事情你又不是第一次。
当晚有神秘嘉宾,听说可能是安溥,所以七点刚过,店里已经坐了不少人了,婷婷正在后面忙着,听到外面吵了起来。
出去啦,小粉红!
婷婷伸出头去,看见一个寸头的高个子男生,正坐在靠近她的一个角落,和别人面红耳赤的争论着什么,男生肩宽身长,高颧骨,高鼻梁,挤得一对眼睛向上挑,在此时情景,多少显得有些盛气凌人。他穿一件锈红色格子衬衫,军绿色卡其裤,一条腿伸出来几乎挡住了过道。
偏见!我看你们才是被洗脑的,整天被绿媒。。。
出去啦!回大陆去啊!粉红!对面的几个人继续起哄道。
男生猛地站起来,双拳抵桌,手臂的青筋暴露,凭什么,你们不号称民主吗?不是言论自由吗?我看你们连民主和自由是什么意思都没有搞清楚。。。
婷婷注意到,他背后椅子上的胸罩卡扣钩在了男生衬衣的尾巴上,随着男生激动的慷慨陈词,一上一下抖动着。婷婷脸红了起来,她认出来,似乎那是她的内衣。
店里安静下来了,有个声音在人群中冒了出来,投票。有人马上附和,男生似乎也没想到,傻傻站着,有点尴尬。一个黄帽子马上张罗起来。
婷婷悄悄走到男生后面,不经意间将胸罩的钩子取下。店长在后面拍拍她,吓了婷婷一跳。
我到外面抽根烟,你照顾好他们哦。
投票结果是八比八。
显然很多人虽然不认同男生的说辞,但也觉得用投票的方式把他赶出去有些过份。大家面面相觑,最后目光落到了吧台里的婷婷。
张罗投票的黄帽子说,yoyo的朋友吧?你刚才也参与了,你也投一票吧。
大家纷纷点头,婷婷窘地感觉耳根热了,一屋子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那个男生也在注视着她。婷婷用抹布擦了擦手,房间里异常安静,她能听到自己加速的心跳。
婷婷说,我。。。
8
“习惯是很可怕的。”婷婷突然说。她和D刚看完侯麦的《冬天的故事》,从光点出来,婷婷一路无话,现在却突然冒出这样一句。 D忖度着她什么意思。路过不要对我尖叫茶饮店,婷婷像失了魂似的,径直走过去。D喊住她,今天不要桂花可可了吗?婷婷反应过来似的,哦,那要吧。
两人门口等单,婷婷扭过头去,漫无目的的看着远处,平时婷婷和他看完电影,总是她说得多,今天却不一样。
你刚说习惯的力量是指电影中吗?
婷婷马上说,电影和现实有什么区别吗?习惯让人麻木,感情堆积起来的力量足以压垮每个人,更可怕的是,习惯不是爱,更是对爱之信仰的亵渎!
婷婷一口气说完,泪水冲了出来,她转身往前走去。D追过去,婷婷说,去拿奶茶啦,我在敦化诚品门口等你。
婷婷有理由对习惯感到恐惧,她习惯了D的陪伴,也就习惯了建豪从她的生活中消失。D的确对她很好,每周三四趟,从淡水过来看她,几乎穿越整个台北市,有时只为婷婷开玩笑说一句想吃麦侧的红豆饼,D就会提着红豆饼在楼下出现。单是这点,婷婷自忖自己是做不到。半年时间很快就到了,D想方设法又申请了一个长期项目,申请成功那天,D高兴的手舞足蹈,差点摔下步道。婷婷被感动到了。况且她和D相处起来轻松,很多问题都很快达到默契和共识。也并非没有分歧,但D当下并不会和你争论,而是过了两天之后,他收集了一堆证据和论点再来和你辩。婷婷有时会很懵,哦,你说的是前天的那个事啊,她会觉得D的小小执拗挺可爱的。事后再想,婷婷发现很多争论她之所以能占上风,竟然是用了建豪的观点。她还是更喜欢听他讲旅行的见闻,她发现D对事物的观察很敏锐,而且有自己的见解,这一点甚至体现在了他拍她的照片中。D相机不离手,除了睡觉,一台理光的数位卡片相机一直挂在身边,拍大量的照片,当然也拍她。婷婷发现他拍的她不一样,怎么个不一样,她说不太准。她有时都没感觉他在拍,“你什么时候拍的?”每次她都会问。照片呈现出一种自然状态,似乎那个世界D并不在场,而照片中独自一人的她,似乎和世界也隔着一层透明的东西。她像是把自己封闭在一个自己的世界。有时候,她看着自己的照片,像是在看着另一个人。当然,照片都拍的很美。一次,他们在做爱的时候(婷婷在上面),D突然枕头下摸出相机,拍了起来,婷婷马上大喊不要,D却显示出少有的对婷婷的杵逆,坚持说让他拍完她看了后再删。待到真要删的时候,却是婷婷自己舍不得,那些黑白的,模糊的,虚焦的照片中——一个自己完全陌生的女人,婷婷想不到自己也有这种狂野的时刻,她的头发甩向天空,乳头周围树立的细小颗粒,她闭着眼睛咬着嘴唇,她臀部上的生长纹,凌乱的床单,发梢根的水正滴在浴巾上。
婷婷羡慕D这种有一个热衷之事的人,她回想自己的人生,似乎对什么都从来没有产生过如此大的热情,钢琴,芭蕾都是浅尝可止,绘画倒是坚持的最长,但高一的时候,因为绘画课老师说她的画始终保有一种幼稚园小朋友的纯真,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婷婷深受打击,于是也就渐渐不画了。大学糊里糊涂选了广告,但发现她对广告这个行业也远谈不上热爱。倒是国中有一段时间非常迷恋《神雕侠侣》,躲在被窝里,连续熬夜看了一整周,看完又从头看了一遍,看到杨过十六年后再见姑姑,还是会大颗大颗的掉眼泪,她完全掉落到那个世界当中,奇怪的是,她只喜欢《神雕侠侣》。当她再看金庸的其他作品,她始终没办法沉浸,其他武侠作者更是不感冒,尤其是古龙,婷婷看了半本就丢掉了,里面的人为什么都不好好说话呢?
9
在诚品门口,婷婷从包里摸出香烟,却没找到火机,她总是这样,带烟不带火。这一年多,她的烟瘾越来越严重,有时候一天甚至能抽掉半包。一个男生上来,点了香烟,想要搭讪。婷婷礼貌地拒绝了,说不好意思,在等人。她不笑臭脸的时候,冷若冰霜,建豪曾说她体内一定有个氟利昂泵。她回想起和建豪的相处,她整个人似乎总是处于一种紧张的状态,他们不同的地方太多,总是说不了几句,就会发生争执。
‘你去都没去过新疆,成天就听这些二手消息,你们这些人。’说着建豪脸上流露出一副她第一次在女巫店见到的那副神情——一种鄙视和不屑。
‘你又去过吗?你又掌握了多少一手资料呢?’婷婷第一次大声。周围的人纷纷侧目。
‘我起码能明辨是非,能分清维吾尔是游牧还是农耕’
‘分得清又怎样,你能改变现状吗?殖民者!’
婷婷回想他们在美术馆的争执,其实不过是最后一根稻草,在之前他们就争吵不断,婷婷一向不太和别人就政治问题发生争执,但建豪总是能刺激到她。她也渐渐摸索出,什么词能瞬间激怒建豪,比如“殖民者”。婷婷也在反思,觉得自己是不是也有问题,如果那时候能用词不要这么过分,或者能放下颜面,去和解呢?她想到《冬天的故事》里,菲利希最后在公交车上的那个至暗时刻,她终于等到了神迹,而更让婷婷对菲利希有共鸣的并非神迹,而是她的纠结。
婷婷远远看到D,他提了两杯奶茶三步并两步地赶路,像个企鹅。天开始飘毛毛雨,婷婷心下涌着烦躁和悲哀,给D传了简讯:我回去了,你也早点回去吧。传完,她转身进了诚品。
婷婷在书店里踱到武侠区,看到远流新修版的《神雕侠侣》,她抽出一册,坐到地上翻看起来。虽是新修版,可婷婷却看不出来,改动了哪里。她随手翻着,看到少年杨过和小龙女在古墓中生活的一段,书中说有一晚,杨过突然发现姑姑的一双赤足如此可爱,动了心念,当夜,杨过做梦,捉住一双白蝴蝶,揽在怀中,白蝴蝶冲出,梦急醒,突然发现原来是抱住了姑姑的一双芊芊玉足。婷婷看到这里,心想原版有这段吗?杨过有恋足吗?婷婷合上书,封面封底看着眼熟,辨识半天,才发现原来是《富春山居图》,她想到国中躲在被窝里看了一整周神雕侠侣,周末想要大睡懒觉,却被爸妈从被窝里拖出来,拉着北上,到故宫看《富春山居图》,说什么两岸联展,千载难逢的机会。她却意兴阑珊,困得哈欠连天,他们总是这样,附庸风雅,不过是为了饭桌上的闲谈。想不到时光的勾连是如此奇妙。她又挑出最后一本,翻到最后,看到郭襄和杨过华山一别,终生再未相见。婷婷的心像一把剪刀在里面乱绞一般,再也看不下去。
10
D收到简讯,有些茫然无措,他心里苦闷,坐在诚品门口的台阶上,木然打开一杯,喝了起来,发现是婷婷的可可,他也就不管了,一口一口喝完,喝完再喝他自己的水果茶,可可太甜,所以水果茶变得难喝起来,又酸又涩。D想起了玛丽,想起了她给他调制的水果茶。除了玛丽,他还没对哪个女生,像对婷婷这样真情实意。他吞咽着着一口口的酸涩,心下凄凉起来。
D的父亲在呵斥完他躺在玛丽腿上之后,没多久,就辞退了玛丽。因为担心D的反应,甚至连一个正式的分别都没有。D从学校回来,看到玛丽的房间被清理的干干净净,只有窗户的白色窗帘被吹起,臌胀,又骤然落下。D整个人像被掏空一般,将房门反锁,背着书包就躺在玛丽的床上,直到天黑下来,晚饭也不吃。D父回来,得知情况,喊了半天,不见动静,于是一脚踹开房门,在窗口抓住跨出一只腿的D,揪下来啪啪两耳光。半夜,父亲来到D的床边解释说,一是玛丽要回家嫁人,二是家里已经负担不起了。
D并不相信。前些日子,D半夜醒来,上洗手间,模糊听到低沉的声音从楼下传来,D看到玛丽的房门下的一丝橘色的光熄灭了。D再屏息,只有窸窣的声音。D心下疑虑,一种奇怪的感觉在胃里搅动,他脱了拖鞋,路过卫生间,径直走向另一头父亲的房间,房间门微微敞开,D心跳加速,轻轻推开房门,借着月光,D看到父亲卧室中大床是空的,他脑袋嗡的一声。D走进去,摸了摸被子下,温的。
D并不相信,他将房门留了条缝,辗转一夜,耳朵始终被楼下牵着,想去确认一些事情。D想,他父亲经常也半夜三更急着出门,这并非罕见。而且在D明白男女之事后,他发现父亲并不缺女人。在他记忆当中的那些角落里,他总会想起女人的痕迹种种,一个公文包里的口红,车后座的Chanel耳坠,提回来又拿走的各种名牌包包,还有一些语态神态都不一样要到阳台上打的电话。他甚至在山下的路口,看见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烈焰红唇,穿很高的高跟鞋,从便利店出来,上了父亲的车,两人举止亲昵,女人要给他喂吃的,父亲则显示出少见的笑容。但父亲从不带女人回来,D始终有种感觉,这并不是家,不是D的,其父似乎也没有把这里当家,偌大的房间,除了一些必须的生活用品,并未添置什么家具,更不要说什么富有生活情趣的物件了,唯一让房间有变化的,也是玛丽带来的,有时候是一束花,有时候是玛丽休息日带回来的一些可爱的摆件。D始终有种感觉,父亲仿佛随时要搬走似的。就这样迷迷糊糊想着,D坠入了梦里,梦中的内容在今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纠缠着D。他推开玛丽的房门,看到父亲压在她身上,一只手捂着她的嘴,像个野狗一样抽动着身体,而玛丽,手抓着床单,眼里噙着泪,正看着D。
11
婷婷走出诚品,并不管正在下着的毛毛雨,她将纸袋整理好,抱在胸前。细雨绵绵,包裹着她,仿佛无数个极微小的水珠在她面颊上坠落,炸开。哦!这温柔的小小核子弹。一把伞撑开在婷婷头上。她回头,看到D气喘吁吁。婷婷的脸上湿漉漉的,几缕头发贴在脸侧,湿润的嘴唇像海底的珍珠,闪动光芒。婷婷将头轻轻放在D的肩窝,呢喃说,对不起,是我不好。D心里难以名状的翻腾,顿感豪气荡胸,他搂住婷婷,轻拍她的背,说,没事没事。婷婷温热的眼泪流到D的肩膀上。D第二天看到一小块泛着微白的泪痕,他攥在手里,闻了闻,却没有什么味道。
当晚,婷婷随D来到他新的住处。他们在楼下便利店买了菠萝啤酒和麻油鸡面、可乐果之类的一大堆零食,要为D的新居庆祝,但其实D已经搬来一个多月了。为了方便看到婷婷,等淡水的一年租期一到,他就在木栅附近找了个住处。D兴高采烈,但婷婷并没那么高兴,所以她一直找借口没来。婷婷不知为何,渐渐开始不太想和D亲近,D不能说不努力,每次耗时长久的前戏,并没有让婷婷进入状态,相反,她总期待快点结束。所以这段时间以来,她总是避免和D独处过夜。为此,D有次还显出了不开心,婷婷更加恼火,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明明并不反感和D在一起,但一旦亲密程度上升,要肢体纠缠和体液交换的时候,她就是没办法。
所以,你还爱着他咯?D又帮婷婷开了一听啤酒。
婷婷摇头。没有啦,我不是和你很早就说过嘛。
我始终觉得你心不在焉。
哪有。。
我不明白,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和我在一起。
我喜欢你啊。婷婷的声音小了下去。
喜欢,但不是爱,对不对?
诶,你这个人很烦诶,什么喜欢,什么爱不爱,幼不幼稚?婷婷不高兴了。
说到幼稚,我给你看看最近我拍的照片,你肯定会说他们幼稚的。说着,D打开电脑。
你知不知道最近有个游戏,叫做“罗马竞技生死斗”。我想从大学政治社团的活动作为切入点。这个项目老师也很支持。你看这个,很有意思。
这什么鬼啦,两个男生拿个宝特瓶打来打去。婷婷笑了,真的幼稚。
但你仔细琢磨这个事情,却很有意思,很微妙。尤其是有些社团,将自己的政治表达融入进去。我准备用这个申请创作基金,如果通过,可能还能在这里待一年。
不懂,噢,我想起来了,我说有一次路过体育馆,他们在那里打来打去干什么。
诶,你是高雄人诶,还是政大的。。。
干嘛,你想说什么?又要贴标签是不是?婷婷假意上去要扭D的耳朵。
他们聊到两点,D洗漱完潜入被窝,磨蹭到婷婷大腿上,用鼻子摩挲着。婷婷转了个身,说,今天不行啦,生理期。D悻悻回到枕头上,道了声晚安。婷婷睡不着,开了床头的台灯,上面罩了件T恤,摸出一本《神雕侠侣》看了起来。本来是随便翻翻,却翻到了郭襄向杨过许三个愿望。郭襄是婷婷最喜欢的人物,相对于小龙女和杨过的爱情,她更怜悯郭襄和杨过。一直看到天光微亮,婷婷索性不睡了,准备挨到天亮回宿舍。拿起手机乱看着,去看了一遍建豪的facebook和IG,没有任何更新。IG最后一张照片,还是两人在从垦丁回来的公车上拍的合影,两人都晒得黑黑的,露出两条白白的弧线。婷婷又上微信看了看,建豪换了个头像,一张几乎光头的圆寸,胡子啦喳。婷婷卸载了微信。她用微信本来就是为了建豪,通讯录里只有他一个人。建豪的line里也只有她。建豪很奇怪,并不愿意融入婷婷的朋友圈子,或者说难以融入。第一次和大家照面,在婷婷的生日会上,场面尴尬至极,因为两岸问题争了起来。两边相互看不惯,yoyo私下说他,一副暴发户的样子,白生了一副好模样。
婷婷洗漱停当,收拾完准备走,看到D翻了个身,大字型躺着,内裤下支起了小帐篷。婷婷看了几秒,走过去,跪在地上,轻轻脱下D的内裤,握住他那玩意,含在嘴里吞放。鸣砸片刻,D于梦中哼哼唧唧,突然醒了,低头一看,头向后一仰,将手臂放在眼前脑门上,说了句,My God。完事之后,婷婷帮D拿纸巾擦去精液,D横拦着婷婷,将她拖到床上,从背后抱/着她,迷迷糊糊地说,婷婷,我好爱你。婷婷像解开飞机安全带那样解开D的双手,说,好啦,我要回去了,早晨还有课,你继续睡哦。
12
婷婷在校门口买了豆浆,拎着一路向宿舍走去。细雨蒙蒙,雾气蜿蝉缈缈,叶子腐败的气息参杂其中,路过网球场,有个男生在孤独的对墙练习,湿漉漉的场地变得猩红,像要吞噬一切。转过弯,婷婷在自行车棚下休息,靠坐在一辆自行车上,喝了半袋豆浆,远远地还能听到击打网球的声音,一下一下,富有缓慢的节奏。婷婷继续向山上爬,已经有三两学生往山下走了。快到宿舍楼前,婷婷不经意,或者下意识的喵了一眼那棵树。开始她以为是幻觉,接着心跳极速上升。郭建豪站在树下,低着头抽烟。他以前来宿舍接婷婷,总是喜欢站在那棵树底下,双手插口袋,脚在背后的树干上撑着,学偶像剧里的男主角耍酷。婷婷快速往宿舍走去。听到背后建豪喊她。
刘钰婷。
婷婷不应,低头加快了脚步。
刘钰婷!
接着她听到一阵疾风,感到胳膊上一股力将她拉住。婷婷转过头,和声说,这位同学,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建豪浓眉拧在一起,问,你昨晚去哪了!?
婷婷急火攻心,狠狠瞪他一眼,管你什么事!可笑!
甩开建豪的手,继续往前走。建豪跟在后面,不做声。进到宿舍楼,婷婷加快脚步,建豪依旧紧跟在后面。婷婷说,你再跟着我,我报警了。建豪跟一步上来,抢过诚品的书袋,我帮你拿。婷婷抢不过他,把袋子推给他,你要,你要就送给你了!说着往宿舍小跑去。建豪跨着步子,跟在后面,说,婷婷,我们谈谈。婷婷说,没什么好谈的。说着开了宿舍门,但并没有将建豪关在门外。
婷婷开了窗户透气,她转过身,长出一口气,用手当扇子,在绯红的脸颊前扇着。
好了,谢谢你帮我拿书。不送。
建豪拎着书,站在门口,低着头。
我想你了。建豪不大的声音说。
看到他能说出这样的话,并且浑身上下不自在的那副模样,眼睛上上下下像个小鹿困在兽栏,肩膀扭来扭去,脸在肩膀上蹭蹭,又不时轻轻磕着后脚跟。
婷婷冷笑,正欲说话。建豪又冒出一句,对不起。
说完将书袋放在桌子上,像他抱着这句话已经一年多,现在,终于放下了这句话,好像一个长达十六年的道歉。
婷婷身子向后一缩,靠坐在窗缘。
沉默。横亘在两人中间。
两人几乎同时叹了一口气。
婷婷说,有烟吗?
建豪马上说,哦,有。建豪掏出烟,帮她点上。
把门关严啊,说完,丢给建豪一件T恤,堵在门下缝隙。
婷婷斜靠在窗沿,吸了两口,便不再吸了,拿烟的手臂撑在另一只手上,抱在胸前,两根芊长的手指夹着烟,青色的的血管隐现在皮肤下,和烟气的颜色一样。婷婷看着眼前的烟无声地直直上升,再氤氲到整个房间。建豪坐在她书桌前的椅子上,手指头纠缠在一起,他看向地面,又看到婷婷小巧的脚趾,在黑色的凉鞋里上下微动,钢琴的琴键一般,凉鞋和弓起来的脚背上粘了星点泥水,向上是白皙的脚踝和小腿肚,隐没在裙边已经湿了的蓝色A字裙中。
你找我干什么?
婷婷,我们重新开始。。。
不可能,婷婷打断他。
我有男朋友了,婷婷脱口而出。
建豪的手不动了,钳子般焊在一起。那个拍照的香港佬?
婷婷瞪大了眼睛,你跟踪我?
我知道你不喜欢他的,你在学校不牵他的手。
你。。。
婷婷,以前是我不好,太过自大,太过偏激,现在我改了。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没可能。婷婷的声音大了起来,胸前起伏着。
建豪手肘撑在膝盖上,捧着头,手指的骨节一个个凸了出来。
长长的烟灰掉落到地上,建豪像是和这支香烟早有预谋,这是他的信号,他的发令枪。建豪猛地冲过去,跪抱住婷婷,头埋在她的小腹处。
婷婷。。。建豪紧紧攥住她。
婷婷感觉自己像维纳斯被钉在了巨大的大理石基座上,她感受到身体的颤抖,却分不清这颤抖是建豪的还是她的。她感受到一股热流在小腹流淌,她的手去摩挲建豪短短的的头发。建豪从小腹一路吻上来,吻到婷婷的锁骨,他感受到婷婷咸咸的眼泪,他再顺着眼泪吻上去。庞大的身躯终于像乌云般覆盖了婷婷的全部。
建豪把婷婷抱到桌子上,手伸进裙子。婷婷说,不要。慌乱中,她把桌上的豆浆碰到了地上。豆浆溅洒了一地,缓缓流到了建豪的脚下。
13
你哦,不过呢,也不奇怪,像你的风格。Yoyo心不在焉的玩着手机。
风格?我是来让你帮我的诶,不是让你当批评家。婷婷搅动着咖啡杯里的冰块。
小时候你就是看着是个乖乖女,但经常发神经做出匪夷所思的事。
你都在说什么啊。
说什么,我还记得高中的绘画老师迷恋你被开除的事哦。我不管啦。两个人说实话我都不喜欢,一个脑子进水,一个呢,整天闷闷不乐,城府很深的样子。哎,对了,上次小D在酒吧说要为了你移民台湾诶。
真的假的。
我才不希望他们来台湾,说话都和机关枪似的。
婷婷皱了皱眉头。Yoyo拿出化妆镜,整理头发,说,
大小姐,我这次真是爱莫能助啦。谁知道你心里怎么想。其实你心里早就有答案了对不对?
我不是要选谁啊,我是不知道怎么办而已。
Yoyo将手机,化妆镜放到包里,说,你呀,心里早有答案,找我只不过是想听我说你想听的而已。不说啦,我要走啦,阿钟在门口了。
你。。。婷婷气得脸通红。
不过。。。
什么?
不过,也就是你能忍受建豪。拜拜~
婷婷知道她指的什么。上次他们四人到北投玩,他一个大陆人反而像本地导游似的,行程,时间,哪里吃饭什么的,一定要听他的,而且要严格按照时间来。期间吃饭,阿钟讲了冷笑话,关于榨菜的。建豪一脸严肃,说,你吃不起哦,我让家人给你寄一箱过来。说完一定要要阿钟的地址。过程很不开心,婷婷心里当然清楚,但大家(他们三个)都维持了表面的礼貌。回到台北,本来计划说要去酒吧的,但yoyo借口身体不舒服,匆匆分开了。自那以后,他们四个就再没一起玩过。为此,婷婷一周没理建豪。
婷婷游荡在台北的街头,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机车的轰鸣,人行道上孩子的哭闹,窃语的情侣,电子广告牌的闪动,街头广告中欲望的流动,婷婷站在十字路口,绿灯红灯的切换在她的瞳孔上变幻了第二次,婷婷觉得自己的灵魂似乎上升到台北的夜空,她俯瞰着这个城市,看到她站与街头,茫然无措。
14
踱到光点,看到在放滨口龙介的《睡着也好,醒来也罢》,英文名叫《Asako I & II》。还有五分钟开场,婷婷赶紧买了票进去,人不算多,稀稀拉拉坐着。看到后半段,她几乎是流着泪着看完的。她觉得这故事里的两个男主人公分明就是两个平行时空被叠加到了一起的悲剧。婷婷失了魂,等到字幕落完,观众全部走了之后才往外走,她不太想别人看见她哭得像桃子似的眼睛。刚出影厅,看见一个男生徘徊在门口——刚才坐在她旁边的。同学,你看得很认真诶。婷婷低了头,说了句,对不起,往前一路小跑逃走了。但她越想越气,凭什么是我对不起,为什么都是别人来要求她。婷婷想要大喊:都别来烦我。她听到前面一对情侣在议论这部电影,女的说,拍得什么啊,男的附和道,就是啊,完全不讲逻辑。婷婷快步超过去,她又听到,两人讲烂片之类。婷婷慢下来脚步,突然回头对他们说,看不懂,拜托请你们不要乱讲好不好。说完,婷婷头也不回快步走了,留下错愕的小情侣。
婷婷惊讶于自己的失态,为自己感到羞愧。受了多年的教育,温良恭俭让呢?她想,这多少受到了建豪的影响。之前建豪说他们台湾人表面上客客气气,凡事讲理,对不同意见表示尊重,但实际心里恨得要死。
“为什么不表达愤怒呢?在重要的问题上为什么不坚持自己的看法?”
“你这是强迫别人接受你的看法,另外什么是重要的问题?”婷婷反问。
“对,这也是你们的问题,成日陷入一种小确幸的迷思”
“那你回大陆表达愤怒啊”,婷婷反呛他,“你回去表达愤怒好了,我们这里没有你那么多愤怒”。
“你这是在逃避话题”
这样的争论总是无休无止,随时会爆发,直到建豪消失。
但是现在他又回来了。
婷婷来到台大,想要和建豪做个了断。我才不要陷入这种庸俗的肥皂剧。到了建豪的宿舍楼下,却又犹豫起来,手机拿起来又放下,打了字又删除,正在犹豫当口,手机屏幕一下黑了,没电了,婷婷反而感到一阵轻松。远远看到建豪打球回来,一群人说笑着,婷婷落荒而逃了。
不知不觉,踱到女巫店附近,她想起和建豪第一次见面的场景。那天晚上,她结束往回走,建豪追出来,说,同学,谢谢你。婷婷脸红了,不知为何她想到了挂在建豪身后的那个胸罩。刚才她确认了,就是她的。之前在店里,Yoyo半胁迫地让她绑在椅子上的。建豪邀请她去吃夜宵,婷婷欣然接受了,她还没接触过陆生,很好奇。她很快就发现他们用词和发音的不同。比如刚才他讲夜宵,她愣了一下,但马上明白他说的是宵夜。但当建豪说,嗯,这个鼎边锉很地道,笋很新鲜。地道?婷婷听了直接傻眼。
喂,等等,你说地道?
建豪抬头,鼓着腮帮子,一脸疑惑,怎么?不对吗?
后来找两岸用词的差异成了两人的一个保留节目,当发现一个好玩的差异词汇,总是非常开心,像是在河边捡到了奇特的石头。从开始的日常词汇“简讯/短信”,“网路/网络”到一些会闹笑话的词语,比如婷婷说,你检讨一下,建豪会想,我哪里做错了。一次,他们就沙特有没有人道主义争执了半天,才发现建豪把沙特理解成沙乌地了。
那你们叫什么?
萨特啊。那你们叫波伏娃什么?
波娃啊。
然后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在发音上两人也多能找到乐趣,婷婷喜欢建豪讲“冰激凌”,她后来明白就是“冰淇凌”啊,开始她还以为建豪在和她撒娇,一个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嘴撮起来,说“冰激凌”,婷婷觉得这种反差萌很可爱。建豪则更喜欢婷婷的发音,他最喜欢听她讲幼稚(zi)园,包括(kua)这些词汇。
你为什么会来今晚的live啊?
来看张悬啊。
后来和建豪确认恋人关系后,建豪开玩笑说,本来那晚是想去认识张悬的。
为什么啊,婷婷问。
我想去海基会实习啊,张悬她爸爸是前主席。
喔,真的假的。
都怪你,我的政治生涯败在你手里啦。
婷婷才第一次知道安溥有这样的家世背景。建豪还给她讲了张悬在英国举国旗的事件在大陆引起轩然大波。婷婷说,怪不得你今天这么激动,故意来捣乱的吧。
建豪给她讲台湾的去中国化,给她讲台湾在中美关系中的掣肘,婷婷感到自己的无知,表面上正常应答,心绪却总是跑神到面前的芋圆的软硬上。她拿着叉子,在碗里叉来叉去。
(未完待续)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