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这温柔的小小核子弹(下)——《新疆故事集》之三
15
婷婷做了决定,约D出来,说有事要告诉他。D说,这么巧,我也有事要告诉你。很重要的事,末了他又补充道。
他们在政大门口的星巴克里见面,婷婷迟到了。
对不起,公车出了点问题。婷婷将鬓角微湿的头发捋到耳后。
不要紧。你喝什么,我去点。
哦,不用了,胃有点不舒服。
你电话里说有事要说?
噢,没什么重要的,你先说吧。婷婷站起来,不好意思,等一下,我还是去点个咖啡吧,头有点疼。
你说吧,婷婷再次坐下来。
那个宝特瓶搏击你知道吧?
哦,你之前有给我看过。
对,这个项目的申请通过了!10万台币!D有些兴奋,喝了一大口冰咖啡。然后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这个项目是怎么不容易,能最后通过是多么幸运。
最重要的,D说,也是我来找你要说的。
婷婷望着窗外的街景,恍然回过神,说,哦,那好啊。
刘小姐您的咖啡好了。
我去拿一下。婷婷回来,说,啊,你继续啊。
D的兴奋似乎被冲淡很多,说,也没什么啦,就是这个项目要环岛,去各个大学拍。有个项目的schedule,另外学校也快暑期了,比较急,所以大概明天就要走了。就是和你讲这个。
婷婷转着杯子,说,那很好啊。
D说,我在想,要是你能和我一起去就好了。你有无可能啊,大概两周的时间。
婷婷赶忙说,怎么可能,我不要期考啦。
D悻悻然,好吧,你呢,你说什么事。
婷婷望着窗外,不知道怎么说。这时外面路过了一台奇怪的人力三轮车。D也看到了。三轮车后面载着一台机器,机器上升出一个潜望镜似的金属杆,上面一圈都是摄影机。
一、二、三。。。一共有八台摄影机诶,婷婷数道。
大概是Google街景吧,D说。
三轮车远去了,骑车的男生整个后背都已经湿透了。
其实也没什么事,婷婷说。
什么嘛,神神秘秘的。
真的没什么事啦,就是Yoyo想让你帮忙推荐一部数位相机。
16
D收拾行李的时候,将床头玛丽的照片也放进了箱子。这张照片对于D来说,不仅仅是一个纪念,更是D的护身符。
D父没有撒谎,在辞退玛丽之后,没多久,D的家道就中落了。先是辞退了另一个菲佣,接着是司机。然后有一天D父的助理也消失不见了。D父形容枯槁,脾气暴躁。经常见他在玻璃门后的阳台上打电话,做着激烈的手势,口沫横飞,面目狰狞。一日,D正在进行通识教育考试,被叫出去。D父站在一辆黑色轿车旁,车前后站有两个年轻带墨镜的男子。父亲给了他一个信封,里面装有一把钥匙和一张银行卡,附有一个地址。D父说,来不及详细解释,我要出去住一段时间。家不要回了,这个小公寓是以你的名字买的,虽然小,也能让你容身了。钱足够你用几年,一次不要取太多,分批次把钱取出来。东西都已经帮你收拾过去了。以后的日子都要靠你自己了。爸爸对不起你。说毕,紧紧抱住了D。这在D的人生中,第一次父亲有这样亲昵的动作,也是第一次有这样的亲情流露。但让D没想到的是,也是最后一次,自此,D再未见过父亲,甚至是死是活都不知道。D父上车,回头看他,没想到就是诀别。
你这么宝贝这张照片啊,婷婷看他将照片也收拾进行李箱,问道。
这个说来话长,你要听吗?
婷婷说好啊。
我父亲消失后,我和你讲过吧,关于我父亲失踪。
婷婷点头。
总之,那之后,我感觉生活的意义坍塌了,我不明白为什么还要去上学,我突然发现这个世界上我孑然一身,一种伴随着孤独和狂喜的感觉。这种感觉很难描述,就是,一方面你的精神上有个巨大的空洞,另一方面,这样说起来很不孝,但我在那时,才真正感受到自由意味着什么。
所以那时候你就开始旅行了吗?
当时也没那么大胆,但有件事发生了。我的卡丢了。那是一张大陆的卡,开户人是个不认识的人,估计是个假身份,所以没可能补办。好在之前取出来一小部分,但杯水车薪,我就这样一下失去了生活来源。
当时我心灰意懒,学习上更是学不进去,还要每天要唱国歌,索性退了学。
浑浑噩噩过了两周,我闲得发慌,总感觉背地里有双眼睛在盯着我,我变的敏感多疑,接近崩溃,甚至自杀的念头都有了。有天下午起床,我到楼下吃饭,出门就看到一个菲佣带着一个八岁左右的男孩,她揪着他的书包,像牵一条小狗,用不太流利的英语训斥着他什么。这个场景一下就击中了我。去找玛丽。这个念头如此强烈,就仿佛从悬崖上跌落的人,在半空中突然抓住了降落伞。
我将房子租出去,因为房间位于尖沙咀,所以每个月的房租足够我在外面游荡。就这样,我开始了我的居无定所的流浪生活。
那你找到玛丽了吗?
D拿起照片,看了看,又放下。
没有,我只知道玛丽住的地方,她之前在地图上给我指过,一个靠海的小镇。况且玛丽真名叫什么,我也不知道,我拿着这张照片到处问人,没人知道。大海捞针。
我在那里晃了将近两个月,也就是在那时候,我开始摄影。当时我带了一台奥林巴斯的菲林机,整日像野狗一样游荡,漫无目的的拍着。后来在一个很偏僻的地方,遇到了抢劫,我把身上的钱都给了他们,但本能地死死护住相机。我连比带划,给他们看了玛丽的照片,他们才放我一马,甚至给了我回城的钱。这照片从此成了我的幸运符。我继续拍着玛丽的故乡,潜意识里似乎是在和玛丽对话,我在想某一天能给玛丽证明,看,我到了你家乡的这里,我在这里找你,我希望你能出现在镜头里。
婷婷将手放在D的手上。D收起黯淡的神情,不想临行前搞的这么伤感。他看到桌子上两瓶半空的宝特瓶,对婷婷说,不说这些了,来,我教你罗马竞技斗。
婷婷白他一眼,我才不要学。
D说,来嘛,很好玩的,我发现我如果不做摄影师,我就要去做一个击剑少年,我大言不惭说,我还挺有天赋的。
婷婷实在没有什么心情和他打闹。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说不出口。但没想到,先开口的却是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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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的环岛之行在临近结束的时候,突然觉得失去了婷婷,这是一种神谕般的声音。当时他坐在游览车靠窗的位置,海岸线来回摆荡,浪头像插在大海上的假花,一动不动,大块的阳光如同拳击台上的白炽灯,晃得人眼睁不开。D听着Max Richter的《Vivaldi,The Four Season:Summer 1》,感觉他们的情感就像小提琴从头至尾那根若即若离,马上就要崩断的琴弦。在极致的夏日宁静当中,一股黑暗的力量在暗流涌动。
是夜,D停驻在小旅馆,第二天就返回台北了。从太平洋吹来的海风温柔,星垂在大海之上,海浪也低声细语起来,远处几个年轻人在海边点着花火,传来断续的嬉闹之声。D拨打婷婷的电话一直无人接听。D半夜醒来,坐在床边,闻到一股腥味,感觉海盐凝结在头发上。再次尝试入睡,却睡意全无了,D索性起来写稿。一个新创的杂志,邀请他写一个关于城市的摄影专栏,他以淡水港开始,沿着淡水河,写到政大,再到猫空为止。他打开Google街景,要找政大门口的几个店名。在黑暗当中,他的眼镜反射出屏幕的蓝光,如同洞穴中的磷火。D拖拽着鼠标,直到他定格在一帧画面上。在政大校门口,一对脸上打了马赛克的男女站在麦侧一家店门口。两人牵着手,望向两个方向。
D嘭地关上屏幕。
18
D约婷婷去看猫空的壶穴地貌。
据说是猫空的由来,就是由壶穴的台语发音演变而来。D在电话里说。
你真是不嫌累哦,才环岛回来,就要爬山。
没办法,要截稿了。D说的也是实话。
两人约在政大后山,D看着黑了很多,也瘦了一圈,两只眼睛通红,眉中间拧了个疙瘩。婷婷见他这副模样,笑称,你刚从寮国回来哦,苦大仇深的。D递给婷婷一串玻璃琉璃做的茉莉花手串。说,在你家乡看到这个还挺有意思的,送给你。婷婷笑说,哪有人带对方家乡伴手礼的啊?D说,这是新材料做的,看着摸着像是玻璃,但摔不碎。婷婷戴到手上,甩了甩手,一个个乳白色半透明的花苞旋转着撞在一起。婷婷说,谢谢哦。D面无表情说,不会。就开始爬山了。
D在前面闷头走着。他话很少,婷婷多少感觉出来。她默默跟在后面,想,今天一定要有个了断了。山中雾气蒙蒙,和阴着的天连为一体,像是漫步在山海经当中浮在云中的怪山。也许是周一的缘故,走很久都看不到一个人,山中寂静,偶儿有一声猫头鹰的哀唿,却很快被这灰色的雾气吞没,步道上的枯枝发出清脆的声响,提示着D,婷婷还跟在后面。
D一路未停,一直走到壶穴吊桥,吊桥很短,长不足十公尺,宽仅三十余公分,护栏由绳索搭建。桥头写有“限载三人”。桥头有猫熊坐镇把守,猫熊半笑不笑,透出一股说不上的诡异之气。也许是昨夜新雨,桥下溪水潺潺而混浊,河床石岸被溪水冲刷,形成凹凸不平的多孔地貌,这就是所谓壶穴了,看上去并无猫空这个名字的可爱,反而像一个个黑色的骷髅头堆在溪中。四下无人,D也就站在桥上喝水,一口气喝完,他把宝特瓶狠狠捏在手里。宝特瓶噼啪作响。婷婷喘着气跟了上来。
咦?这个猫熊的耳朵怎么没了。
D顺着婷婷所指,发现果然有一只猫熊的耳朵齐齐地断裂了,像是锋利的刀砍下的。
你怎么不等我,发什么神经啦。婷婷双手展开保持平衡,小心翼翼地走在吊桥上。
婷婷,我觉得自己是个笑话。
婷婷瞪大眼睛看着D,停下了步伐。
D突然站直,两人站在吊桥上晃了一下。你每次这样瞪着大眼睛一副无辜的样子,我就更加觉得自己可笑。
怎么了嘛?婷婷有些心虚。
D笑了起来,这个世界不是不荒诞,而是荒诞发生在你身上,更荒诞的是,还总是发生在你身上。
D打开手机,给婷婷看一张照片,你能解释一下吗?
那是一张google map的街景截图,婷婷脸红了,说,D你听我解释下。
你说够荒诞吗?还解释什么!D猛地将手机摔下了河溪,他们两个在桥上都站不稳,去扶绳索。
婷婷说,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D走上来一步,捏着婷婷的手腕,说,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婷婷说,你听我解释。松手啦,你弄疼我了。
婷婷并没有骗D, 婷婷决定先冷处理这件事情,她知道建豪不会善罢甘休,她要和他们都冷静一段时间。D临行之前,本来要说,但迟迟不知道怎么开口。加上D要环岛,所以给了婷婷一个缓冲的借口。隔日,建豪又跑来找婷婷,下山的时候,建豪硬要牵婷婷的手,婷婷不让,但建豪强行抓住她的手不放,婷婷说,你抓就抓吧,但我要和你讲清楚一些事情。建豪拽着婷婷站在公车站的时候,一辆google map车缓缓开了过去。当这个被定格的场景浮现在D的电脑上的时候,他也是不相信的,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巧合?
捉弄我吗?
婷婷和D大概解释了之后,继续说,我现在很乱,真的很想要安静一段时间。
所以你又和他睡了是不是?
婷婷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一时语塞,你,你在说什么啊!
D紧追不舍,低着头要去寻婷婷的眼睛。所以我环岛这两周你又和他睡了是不是!
婷婷摇头,没有啦!你都在乱讲什么!
婷婷生气了,反正我要和你说的就是这样。她留下站在吊桥上的D,转身就走。
19
小剧场中间的空地上,两个男生在一个方形框里,拿着宝特瓶在搏斗,一高一矮,高个子的身长臂展,攻击范围大,矮个子步伐灵活,却也不落下风。两人你来我往,腾转挪移,周围的一圈人纷纷发出有节奏的惊讶之声。最后,只见高个子男生抓住矮个子男生的一次失误,一下击落了矮个子手中的宝特瓶。他双臂振向天空,周围的人有人叹息,有人喝彩。高个子正是郭建豪。他走到一条横幅前开始在话筒前讲话,横幅写着“全台大学生联合起来”,旁边挂了一面共产党党旗。
我们应该放弃身份政治,我们不应该被虚假的自由主义所蒙蔽,他们许给我们的美好愿望,不过是糖衣炮弹。
下面嘘声一片,但是建豪不为所动,声音稍微低了一些,却更加坚定。
身份政治,只会加剧我们的撕裂,这是某些当政者乐于见到的。但我们必须清醒!阶级问题,才是问题的本质。。。
D不得不承认,这人虽然讨厌,但的确有一股奇怪的邪气,是那种狂妄的自大吗?还是一种对某种东西宗教般狂热的信仰?D正犹豫着开口,建豪路过他旁边,突然扭头,说,我刚才在台上就看到你了。D刚准备回答,建豪又说,哦对,你是婷婷的朋友吧。
重音落在朋友二字上。建豪边用毛巾擦着额头,边用小指点了点D手中的相机。
摄影师就用这种小玩具,能拍清楚吗?
D打开建豪的手,你懂什么?
建豪将毛巾挂在脖子上,拽在胸前,向下瞪视着D,凑近压低声音说,我不懂,但我懂你们这些香蕉人,只会拿个小破相机,带着偏色镜,去乱拍一通,然后拿着这些垃圾去骗涉世未深的女孩。
D一把推向建豪,建豪胸部一挺,D反而向后趔趄了两步。建豪趁机一把夺过D的相机,D伸手去抓建豪,被建豪反手捉住手腕,紧紧捏住。建豪另一只手捏着相机的挂绳,举在远处。
要吗?
叼你老母!
欸?骂人就是你不对了吧!你不是香港来的吗?一点文明人的样子都没有?
干你娘!D想挣脱。旁边的人纷纷侧目,有个女生走上来问建豪,怎么了?
建豪松开D的手腕,说,没什么,你先去把旗子和横幅收好。
女生走开后,D说,你把相机还给我!
建豪说,相机可以给你,不过要用你们文明的方式,我们来比一场如何?
建豪从地上拾起两个宝特瓶,丢给D一个。
D说,三局两胜,愿赌服输。说着就要准备。
建豪说,哎,不急,我还有个条件。
你说。
输的人当场和婷婷说清楚,不再纠缠和来往。你滚回香港。
D说,你真是卑鄙。
建豪说,我无所谓,你要不愿意,我也不强迫你。
20
婷婷看到两个人的时候,扭头就往回走。建豪跑上来,叫住她。
婷婷说,你们这是干什么?
建豪说,婷婷,你听我说。
建豪说了来意之后,又吞吞吐吐地说,除了相机,我们如果输了的,就宣布退出。
婷婷瞪着建豪,又瞪几步开外的D。D低下头。婷婷劈头盖脸的骂道,你们两个人要是吃错药了,你们就自己去吃。不要来烦我!你们把我当什么了?两位大将军,我是你们的战利品吗?荒唐不荒唐?白痴!
婷婷连珠炮似的说了他们一通,跑回了宿舍。婷婷微微颤抖,一种奇怪的屈辱感。她坐在床边发呆,简讯先后响了两声。她打开,是建豪和D分别传来的。
建豪:我们定会决出一个胜负,一会我们到你窗户的这一侧,你只要当一个见证者就行。
D:婷婷,我是被卷入者,胜负只和我的尊严有关,和你无关。不管怎样,我都会尊重你的选择。
婷婷苦笑,幼稚!白痴!两个白痴!
婷婷缓缓走到窗边向下看,看见两人已经在下面准备了。建豪贴了透明胶带在地上,起身向窗户看过来,婷婷迅速往后退了一步,躲在窗帘后。D向着窗户的方向挥挥手。
接着两人摆好了架势。
婷婷希望谁赢呢?当她冒出这个想法,自己也吓了一跳,她为自己想法感到不快。但结果很快就出来了。
零比二。建豪输了。D像拳王一样,双手举过头顶,绕场一周,听到有人在宿舍叫好。D向婷婷做了一个绅士的鞠躬礼。
这时婷婷看到建豪走到D旁边,说着什么,建豪指着窗户的方向,做了一个很隐蔽的动作,她看到建豪脸上又露出那种她熟悉的自负的狂妄的笑容。而D缓缓转身,双拳紧握,整个人像拉开的弓,紧绷了起来。她看到D冲了上去,建豪向后撤了半步,然后猛地一拳直直打在D的脸上,D整个人横着飞了起来,重重落地,D刚蜷缩着准备爬起来,建豪飞起一脚踢在D的头上,D趴在地上不动了。婷婷惊叫了一声,捂住嘴巴。她感到有什么东西碎了。
婷婷冲下去,建豪已经不见了踪影,D从地上艰难坐了起来,旁边已经有一对情侣在问D,婷婷走过去,看到D满脸是血,眼睛乌青,他捂着自己的嘴,然后伸开手掌,半颗牙在血泊中颤抖。
婷婷蹲下来,说,要不要去医院。D缓缓抬头看她,说,我要杀了他。D趔趄着站了起来,向外走去,婷婷跟上来,我们去医院先。D不理她,只是口中重复着,我要杀了他。婷婷急得落了泪,说,对不起,对不起。D又看她,你走!还有你!我也要杀了你!
21
建豪往山下走去,甩甩刚才打人的手,又活动活动肩膀。他展开手掌,又握紧拳头,感觉手背一阵剧痛。他下山的这条步道,他和婷婷经常走。大概他们第三次还是第四次见面,他坚持要送她回来,到了校园,已经过了十一点,没有了上山的公车,他们就一路走上来,夜色如水,空气温润香甜,虫鸣低语,他们在步道的一个转弯处,台北的夜景突然穿过树木的缝隙涌入眼前。这里的景色比在台北101上还美,建豪满怀惊叹。都是你的了,婷婷双手划了一个大圈,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递给建豪。建豪捉住婷婷的手,吻了上去。婷婷没有拒绝,建豪将她拥入怀中,迎接着她软软的呼吸。
回到宿舍,寝室空无一人,建豪将肿起的手放在龙头下冲了一会。他多少有些后悔,婷婷怕是会生他的气,又怕D报警,学校会不会因此开除他?他哆嗦着点了一支烟,之前舍友因为他在宿舍抽烟举报过他,但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们宿舍四人中,只有他是陆生,剩下三个一个来自台北,一个来自新加坡,一个来自高雄。高雄人是深绿,两人从开始没多久就不说话了,一天,他在床头挂了一面青天白日旗,建豪二话没说,出门就要去买五星红旗,但找了一大圈,发现没有,还受到不少白眼,他随即在网上买了一面,顺丰加急寄了过来,也挂在床头。
建豪自己也奇怪,他在国内明明是体制的批评者,为何到了外面,他开始处处维护起他的祖国。他抱有这种奇怪的自尊,听讲座,泡论坛,打嘴炮,经常遍体鳞伤,却更加坚定了他的爱国主义,他建构了一套自己的话语体系,能够对对方的制度攻击展开理论上的辩解,并且通过论证民主的失效反制对方。
到了晚上,手背整个肿了起来。他去医院挂了急诊,X光显示无名指的掌骨骨折。打了沙袋还是打了人?大夫五十多岁,头发灰了一半,他看着片子问。建豪不响。大夫说,你这无名指掌骨骨折可不常见,是多大仇恨?要这么用力,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准备一下,这个要打克氏针固定。
22
D还在不断重复着,我要杀了你们。
婷婷将门关上,反锁好。D在厨房翻腾了几下,拿了把水果刀出来。
你走开,别挡着我。
婷婷横拦着他,好啦,好啦,先冷静一下。
D的嘴唇哆嗦着,已经肿得很高,眼睛从乌青变为紫黑,肿成了一条线。他看看婷婷,说,冷静?然后一把推开婷婷,要往外走。
婷婷从后面抱住她,说,好啦!你现在出去,他人都跑远了,你到哪找他?
D拿着刀一拳砸到门上,又开始念,我要杀了你们。他甩开婷婷,扭门把手,发现反锁了。
婷婷喊,你不是要杀我们吗?先杀我好了,我就在这啊。
D一只胳膊撑在门上,头靠上去,整个身体剧烈颤抖起来,他整个人像鸡蛋撞到了铁墙,碎了,缓缓滑落。D跪在门前,鼻涕和眼泪混在一起,汇聚成了一条银色的线,再变成丝,在空中晃荡。D哭了出来,我好没用。
婷婷冲过去,要抱他。D低吼,你走开!
婷婷说,好啦好啦,别哭了。但婷婷也哭了起来。D拿刀的手臂猛地一挥,滚开!
他听到婷婷趔趄着跌坐到地上。我不需要你廉价的同情,D说。
他感觉婷婷那边没声音了,他抬头,看见婷婷手捂着脖子,张大的眼睛流露出惊恐,血汩汩从手缝中留了出来,流到白衬衣上。
D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一直惊讶于自己的镇定。他是如何轻声告诉婷婷不要慌,不要动,如何平静地打119,如何将门打开,如何坐在婷婷旁边,用手掐住婷婷受伤处下方的动脉。D回想起来,一切都是静默的画面,他那么镇定,仿佛婷婷的生命掌握在他手里,命悬一线,放佛只要他一慌,一露怯,死神就要带走婷婷。直到救护人员冲进来,将婷婷安置到担架上,D跟着下楼的时候,才感觉到自己腿软的像面条,他一屁股跌坐在楼梯上,这时才听到救护车的呼啸声,刚要撑起身子,刚才按住伤口的手猛烈地抽筋了。
医生从手术室走出来,D慌忙站了起来。
不幸中的万幸,医生说。他身上的白大褂沾满了血迹,脸上还有刚取下的口罩的勒痕。
真的是不幸中的万幸,可以说是奇迹了。还好伤口比较小,呈圆形,没有崩裂。最关键你处置得当,我有看到伤口下方的按压淤青。你学过急救哦?
嗯,海上学过,D问,那她现在脱离危险了?
医生说,刚输完血,目前恢复正常的生命体征了,但。。。
医生欲言又止,他注意到D脸上的伤痕。你是她?
但怎样?D问。
伤者送来时,已经深度昏迷,我担心有半身麻痹,甚至是脑死亡的可能。
D低下头去。
你登记患者信息了吗?我们可能要通知下患者家属,校方和警方。
23
建豪和D躲进医院两幢楼之间的巷子里抽烟。D用婷婷的手机告诉了建豪大体的情况。两人并不说话,寂静无风,烟雾停在两人之间并不扩散。D不习惯抽烟,但刚才护士又说,这种情况有很大概率无法苏醒,这让D焦虑不安。D被烟呛到,咳嗽了几声,他看到建豪挂了绷带的手,一根钢钉从无名指关节处伸了出来。建豪看到D肿了的嘴唇和眼睛。两人笑了。
婷婷要有个什么,我不会放过你。建豪说。
怎么不放过我?杀了我?你有这个胆吗?D反声问。
建豪说,你试试看。
D说,不用你。我喊你来,有另外一件事。
哦?
你要给我道歉。
凭什么?
D说,别废话。今天你不道歉,我不会让你走。
建豪看看刚手术完的手,举起左手,握着拳头,说,虽然坏了一只,还有一只也留给你,如果你还想满地找牙的话。
D从裤袋里翻找了一会,摸出半颗牙,展示给建豪看,说,你能打掉几颗,我都照单全收。说着,将这半颗牙送进嘴里,吞了下去。
道歉!
建豪说,你真是病得不轻。说着,弹掉烟头,一脚踩上去碾灭。
婷婷本来就是我的,建豪突然激动起来。
什么你的我的?每个人都是平等的个体。
你少在这用你的西方理论教育我,你他妈的废渣。消费别人的苦难,去骗姑娘。
D涨红了脸,在微弱的白光下呈现出诡异的橘色。
呵呵,你现在也承认苦难了?
承不承认也轮不到你,你又凭什么对新疆说三道四?你不是号称不是中国人吗?
就凭我在场,就凭一个正常公民的良心。而你只会听党的话。
去你妈的吧!你是不是还想说你是世界公民?建豪有些气急败坏。
婷婷和你说的?D问。他曾经和婷婷说过,他感觉自己无根,是个世界公民。
建豪说,不用她说,我也能看出来你这个香蕉人的本性。
D说,我原意是,你要首先是个人,才能是香港人或者中国人。算了,我和你在这废话什么。你道不道歉?
建豪转身要走,真是遇到一个神经病,怪不得婷婷不喜欢你。
D上去拉建豪,建豪反身一把掐住D的脖子,向墙上一甩,D又冲过来,建豪一脚踹上去,D一屁股坐到地上,爬起来再冲过来,建豪又飞起一脚,D抱住他的大腿,惯性将建豪拖倒在地上。两人扭打起来,最终形成了一个怪异的造型纽结在一起。D双腿锁住建豪,身体压在建豪受伤的手臂上,一只能活动的手抓住建豪受伤的右手腕,打了钢钉的手垂在眼前。建豪整个人压在D身上,左手按住D的手。两人维持了一个僵持的状态。建豪迅速调整了一下姿势,左手肘的活动空间虽小,但能击打到D的头。
松手!建豪喊。
道歉!
松手!建豪一肘击下去,D的鼻梁歪到了一边,鼻血涌了出来!
血横流到D的眼里,嘴里。D呸的一口喷了建豪一脸血。建豪又一肘重击下去。D还是死死不放。
道歉。D满脸是血,喃喃说道。
建豪又一次狠狠地肘击。直到他看到D的头歪向一边,身体松了下来。建豪要抽身站里来。突然D抱住建豪受伤的手臂,咬住了钢钉。建豪痛地跌坐在地上,他疯了似的想要摆脱,拳乱打在D身上,D反而咬的更紧了,要将钉子往外拔。虽然还有些许麻药的作用,但这疼痛像一根鱼线勾住了大脑。
建豪感觉痛得快要晕厥过去,说,你先松口。我们再讲。
D咬着牙,喷出血,从嘴里挤出“道歉”二字。
疼痛像海浪一样,随着心跳一股一股的回流到建豪的心脏。搞笑的是,这个时候,他却想起了小时候学校组织他们到重庆的渣滓洞参观。他想到了江姐。那个竹签从指甲缝扎进去的酷刑一直在他记忆深处。
建豪说,我道歉。他感觉痛的已经没办法呼吸。
D说,认真点!
我道歉,对不起。
D松了口,两人同时跌坐在墙脚,相视而对。建豪看看自己的手。一只变了形的,怪异的爪子。再看对面的D,鼻梁歪在一边,整个脸没了人形,头靠在墙上,血沁染了整个前胸。D望着他,发出诡异的笑声。建豪心下怵然,缓缓站了起来,像一个快要散架了的机器,虽然只有手疼,仿佛这疼痛已经传染到了全身。
建豪走出巷道,听到巷道深处传来一声“喂”
他回头,看见昏暗中坐在墙脚的D,弱小的D几乎隐没在黑暗当中,D头朝向他,看不清脸,只有头上窗户的光勾勒出一个微弱的轮廓。建豪感到一种无法遏制的悲哀,为自己,也为D。
D说,如果婷婷醒了,替我向她说声对不起。
建豪嗯了一声,转身上楼去看婷婷。
婷婷被安置在重症监护室,建豪隔着玻璃,看到婷婷躺在病床上,身上接满了管子,脸上的面罩很久才会起伏一次,随即一层雾气重新凝结在面罩上。她光洁的额头和头发上笼罩了一层幽暗的蓝光,旁边的数字仪表板的上的绿线安静地上下波动向前走着。
建豪坐在过道的椅子上,脸埋在臂膀中。他想到这一切是怎么发生,想到婷婷,想到D刚才说的最后一句话,“替我向她说对不起”,他感到这一切都像一个逐渐形成的台风,他,她,他们被卷入当中,却没办法逃离。
建豪打开过道尽头的窗户,透口气,医院中混杂着消毒水的冷气让他感到压抑。他向外望去,发现窗下就是刚才他和D打架的甬道。他向下看去,他看到D还瘫坐在墙边,身体呈一个不自然的大字状,歪向一边。他一动不动,建豪屏住呼吸,他隐约看到D坐在一滩黑色当中,隐现出石油般的光泽。建豪犹豫了一秒,冲了下去。
D割腕自杀了。刚准备下班的医生,又穿上了白大褂。胡闹,他面露愠色,简直胡闹。一片忙乱当中,他听到由于婷婷的急救,O型血已经几乎没有了(伤者也是O型血)。建豪挤上去和医生说,我也是O型血,我可以献血。医生白他一眼,你以为这演肥皂剧啊,是扮家家酒啊?建豪悻悻退到一边,手又开始疼起来,他心乱如麻。过了一会,护士跑过来,说,祝大夫说,如果你同意,可以先去做个交叉配型,以防血库调配来不及。
24
建豪走出医院的时候,夜空黑寂,正是黎明前的至暗时刻。第一声鸟叫似乎是只乌鸦,嘎吱嘎吱,像一台年久失修的机器重新启动,接着是一片由远及近,由少到多层层叠叠的雀鸣,间或有夜莺高亮的啼叫。头顶上一道地震云斜斜地刺在蓝色的幕布上,闪着幽灵般黯淡的红光。建豪站在斜坡之上,天光变换,他看到远处的城市笼罩在一层薄雾当中,楼宇层峦,微微起伏。没有一丝风,光线一层层的扑过来,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时间。他想到命运之类的这种大词,却得不出半点清晰的答案,他只感到自身的渺小,眼前和内心皆有什么东西在模模糊糊地变化着。他看了看重新固定规整好了的钉子,裸露在手背上。他握紧了拳头,想要感受疼痛的极限。
终于,有什么滚烫的东西从脸上掉落。
25
我梦到星星掉落的花火
我梦到上山的路环萦绕在裙边
我梦到叶子卷起枯萎的声音
我梦到争吵,壶穴中的汩汩潺流,蒸发在山间
我梦到我们乘坐猫空的缆车,而我们在浓雾中渐行渐远,直到窗上结霜
我还梦到喀喇昆仑山的雪水注入干涸的罗布泊,叶子啪地打开在
维多利亚港的上空,城市的霓虹为我而开。。。
我梦到眼泪中的星光,掉落在地
溅成整个银河
我梦到 我飞翔在银河当中
一个个小小星球在我的瞳孔上爆炸
哦,这温柔的小小核子弹
病房中幽静素雅,只有房间上方角落挂着的电视发出微弱的声音,床头的瓶中的百合花开得正盛,病房中只有婷婷躺在床上,面容苍白而消瘦。门半掩着,门外一位憔悴的妇女在和医生小声交谈。医院走廊的深处,传来医药推车滚轮声和药瓶碰撞的声响。电视中的画面翻到了新闻。
现在插播一条突发新闻,今日香港铜锣湾附近爆发大规模警民冲突,一男子手持持燃烧弹,爬上装甲车后,被警方击中,送往医院途中身亡。该男子成为近三年的持续抗争运动中,第一位在冲突中身亡的香港市民。。。本台将持续关注事态的进展。。。。
另一则消息,我们继续关注近日在新疆进行田野调查而失踪两周的男子,该大陆郭姓男子三年前曾在台大社会系交换。援引BBC的最新消息,在阿富汗境内靠近中国边境的瓦罕走廊附近的山区,发现一名无头男尸,体征较为符合失踪男子的相关描述。大陆相关人员正赶赴阿富汗进行DNA确认。。。
婷婷的手指先是动了动,然后手臂微颤着抬了起来,又骤然落了下去,滑到床沿下,划过接近垂地的白色床单,在上面留下一道浅淡的痕,犹如空中的来鸿。很快,这痕迹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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