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 #4 第一天|匱乏
上一期的七日書,是關於感情,我寫了三篇,第四篇實在寫不下去,不是沒時間,是確實寫不出。但是,我有一個很大的收穫,就是我得以審視自己,在感情方面竟然如此匱乏。這其中包括:經歷的匱乏、觀察的匱乏、思考的匱乏,以及閱讀與研究的匱乏。
這期七日書的主題一出來,我很興奮,因為我對食物的關注,遠遠大於對於感情的關注,不過,在想主題時,對於食物,我最初的、最深的印象,竟然還是“匱乏”。抱歉,我不能严格的按照每日的主题一一紧扣。
我1973年出生在東北平原的一座小城,雖然襁褓期趕上了那個史無前例的年代,但當時年齡太小,沒什麼具體的記憶。长大后,我可以從牆上的紅漆標語、建築上用水泥鑲嵌出來的字、老舊的建築和公共設施與那個年代聯通,聽聞大人偶爾講起那時的事情。等我有了自己的記憶,已經就是所謂的改開年代了。所以,我沒用貧困、貧窮、貧乏之類的詞來定義我的經歷,而是用了匱乏。
我沒有經歷過飢餓,我頓頓都吃得飽,雖然,會有很多很多不喜歡也要硬著頭皮吃的食物。但是,當時只覺得大人摳門,淨挑便宜難吃的東西做來吃,明明有錢也不買好吃的。關於時代的匱乏,是我長大後回首少年時代時才領悟到的。原來,我少年時代,物資竟然如此匱乏。所謂: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我家在那個絕對匱乏的年代,屬於相對富裕的人家,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應該很遭人嫉妒乃至仇恨。對比我家,很多人家會被傷害。唉。
我最初的人生記憶,是在我家最初居住的公共宿舍的走廊裡。我對玩伴們炫耀:我家剛剛吃的羊肉,羊肉啥味兒你們知道嗎?羊肉是羶的,你們知道啥是羶味嗎?我現在嘴裡可羶了,我哈口氣給你聞聞呀?可好吃了。當時的玩伴都模模糊糊一點具象都沒有,當時的環境還朦朦朧朧的記得,但是這幾句話,我記得清清楚楚。那時我五歲,1978年,因為同時期、同環境的記憶還有一個片段,是大家談論我媽媽給我生了個妹妹。
食物的匱乏,會引起一連串的匱乏,譬如房子。我家最初住的瓦房公家宿舍,只有一個房間,不到十平方米。家家戶戶取暖的爐子都在走廊裡,做飯也都在那個狹窄、黑暗的走廊裡。1979年,我家就搬離了那棟房子,住進了樓房,那種四層高,家家戶戶可以共用一根煙囪燒炕的樓,我們叫土炕樓,這種樓,在我家鄉存量很少,因為過幾年再蓋的樓房就集中供熱了,家裏沒有炕這種東西了,取而代之的是暖氣,這種樓房的名字當然叫暖氣樓。
至此,我想到了,匱乏,還會產生奇怪的造物。
譬如,我沒用過手搖電話機,但是我用過撥號盤那種,後來,有了按鍵電話機,初代的按鍵電話機,沒有液晶顯示屏,後來就有了帶液晶顯示屏的電話機,催生液晶屏的業務是來電顯示功能,开通这个功能要每个月额外再交3块钱。這時候,有一個類似“火炕樓”的物就被造出來了——來電顯示器。這個小盒子是個液晶顯示屏,插在電話線上,每當來電話時,它就能顯示來電號碼。
我媽媽講過,她小時候吃過“代食”,在那個三年“困難時期”,我家附近雖沒有大規模餓死人,但是食物是極度缺乏的。浮腫病很多,到醫院就給開把黃豆,回家炒一炒,當藥吃,其實就是補充營養就自然好了。她當時有個同學,家裡是地委(就是現在的市一級)領導,早晨她去找同學一起上學,看見人家吃餅乾,饞的直流口水。我問她啥是代食,她說應該是豆粕、秸稈等等平常喂牲口的東西,粉碎後當食物供給居民,彌補糧食的缺口。真是,糧食缺乏,人和牲口爭嘴,自然肉類就更罕見了。
有一些代食,與匱乏無關,而是因為信仰,與此無關。
食物匱乏一個明顯的社會化現象是見面打招呼的問候語,那時候“你好”、“您早”這類詞彙是相當正式的。而民間日常見面互致問候都是用“吃啦?”、“吃過啦?”。我至今還記得我姥爺板著臉,手背後,面色凝重(我從未見過他笑)的和人點頭,說:吃啦?對方行色匆匆、腳步絲毫不減,身體稍稍一側,說:吃了、吃了。
我也記得一個傍晚時分我爸爸臉面帶微笑的從自行車上邊下來邊和鄰居說:吃啦?鄰居坐在胡同口人流密集必經之處,收拾身前盆裡的一條大魚,驕傲的回答說:還沒,這魚太大,不好收拾。你吃啦?我爸爸回答說:進屋就吃,今天燉肉。回想起來,真是兩個大戲精。
後來,我在電視上看過喜劇節目,諷刺當時這種情況,要樹新風、講文明。就是大家早晨在公共廁所前排隊方便時,隊伍中一位向剛從廁所裡一個邊係腰帶邊出來的人打招呼,也是:吃了?答:吃了。這不是創作出來的段子,這是生活的再現,我曾無數次親歷。
如果有機會,我寫幾個那個年代如廁的故事,在此不贅述。
俗話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但是,在食物匱乏的年代,人為食死,也是很常見的事情。不同於現在,為了追求鮮美的味道而吃河豚、見手青中毒,那時候,只是為了吃飽。在追求吃饱的过程,会有人付出生命,我雖未親眼見過親身經歷,但是我聽親戚、朋友、同學說過身邊太多的事件。官方偶爾也會報導一些。
譬如,在東北,一年只收獲一次,到秋天,大自然會獎賞勤勞的人們豐盛的糧食和蔬菜,但是,如何保質的貯存,以度過長達半年的冬季,是個充滿了危險的工作。
首先,挖菜窖,利用凍土層下面恆溫,來保持地窖中的溫度,把蔬菜以及一些果實,放在地窖裡,避光、恆溫,最大限度的延長保質期。挖菜窖,沒有太多的選擇,都是在自家的房子裡,我初有記憶那個房子,就是在臥室裡,有一個菜窖,我有依稀的印象,是裡面生活很多潮蟲。有的是在倉房裡挖下去。有的是在院子裡挖,然後留一個爬上爬下的口。有的地窖很精緻,地下部分用磚砌的十分結實、乾淨,再扯根電線進去,儼然一個地下防空洞。有的很簡陋,就是一個坑,上面搭些楊樹桿,再苫上草,大抵是這家人家懶惰,惜力不想挖深,而且也沒什麼菜需要儲存。
挖菜窖,是秋天一個大活,挖菜窖,經常聽說挖到一半垮塌了,把挖菜窖的人壓死。我一個同學的哥哥,就是幫同學家挖菜窖,和那家的哥倆,一起被埋。他家以後再也沒挖過菜窖。我家也從來沒挖過菜窖。
有了菜窖,冬天就可以有蔬菜吃了。但是,下地窖取菜,是個極度危險的事情。蔬菜在黑暗、恆溫的條件下,會吸收氧氣放出二氧化碳,而為了保溫,菜窖都是密封的。經常有人下菜窖再也沒爬上來。我上小學的時候,自然課以及各個老師反覆會講,下菜窖取菜之前,要拿蠟燭放下去,如果蠟燭熄滅了,說明裡面氧氣不足,要把菜窖口敞開通風。但是還是年年會聽說有人下去悶死的。這就叫:滿城貼告示,總有不識字的。
另外,夏天的菜窖積滿雨水,有人不小心踩塌了菜窖頂淹死的。冬天下大雪壓塌了菜窖恰巧裡面有人的。兒童捉迷藏躲進去再沒出來的。等等等等。
最後,我講一個我親身經歷的事情作為第一段的結尾。我的老家,響應“深挖洞、廣積糧”的號召,修了很多防空洞,防空洞的等級不同,寬度、高度、內壁結實程度不一,我少年時期,探索那些彎彎曲曲互相通聯的防空洞,是一個重要的娛樂冒險活動。
有一段等級較高的防空洞,改開後,被果品公司當作了倉庫,俗稱果窖。我們中學校牆外面有一個竪井,井底還有生鏽的升降機,下到井底,是一個地道口,有鐵柵欄門,門上有特製的暗鎖。有一年,同學中流傳,說這個口和果窖是相連的。然後不久,井底的鐵柵欄就被搞斷了,又陸續傳說,某某和某某,搞到了香蕉,沃草,那可是香蕉啊。一天,我們幾個要好的同學決定從這個口走到果窖,也搞點香蕉吃。那時候,手電筒乾電池都是奢侈品,我們探險都是用油氈紙做成火把。我們仗著膽子一群孩子,大約七八個,舉著一個火把在裡面探索,裡面還有岔路,進去了壓根不知道果窖在哪裡,走著走著,火把明顯弱了,大家呼吸也困難,有人就說,不會是有毒氣吧。膽大者和強烈想吃果子的人還呵斥說不能,馬上就到果窖了。然後,火把突然間就熄滅了,連點餘燼都沒有,地道裡黑的,真的是無窮無盡,當時有人驚呼,有鬼,所有人都回身向來路跑,依靠幾個人身上的火柴,摸著牆,總算爬出來了,出來後,清點人數,少了一個。沒辦法,我們報告了學校,學校組織力量,把那個同學從防空洞裡救了回來,我們都挨了處分,一個果子都沒吃到。所幸的是,大家都安然無恙。
今天寫到這裡,明天繼續寫,我那匱乏的少年時代,那些為基本溫飽而死去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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