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的人民風景：《東京人》

離開都柏林，下一站是東京。對，今次介紹的是川端康成作品《東京人》。

川端康成的成就，不用我多說。作為拿到諾貝爾文學獎的日本第一人，他的作品自然是必讀之一，包括《雪國》、《伊豆舞孃》、《古都》。但他的巨著《東京人》（東京の人），並沒有太多人注意，直到2015年才有華文翻譯(2015年簡體版；2018年繁體版）。也許「巨著」太巨，40萬字，相對川端老師的其他作品，如果沒有「勇氣」，大概看到書的厚度就會退縮。

那，我是什麼原因「勇敢地」拿起這本書來閱讀？這不得不提楊照老師的日本文學名家十講系列的《壯美的餘生：楊照談川端康城》。楊照老師在這書中很詳細分析《東京人》。他的文字吸引我「挑戰」這書。

《東京人》是從1954年5月連載至1955年12月。時代背景是戰後日本，距離日本戰敗投降的1945年，差不多10年。那個年代，美國在日本設立盟軍最高司令部，直到1952年，之後日本恢復主權國家地位。而日本戰後的經濟百廢代興，剛好遇上韓戰，美國需要借日本作為跳板，這讓它重新起來。

這本書的主要圍繞6位主人翁。讀的過程中，有感這本書像8點檔，因為人物關係太複雜。故事主要圍繞著「島木/白井家」：

• 島木俊三：白井敬子的「丈夫」，但只是關係上；島木弓子的父親。他的妻子是京子，但她在弓子出世後因重病要住療養院而無法照顧弓子。在火車站認識了白井敬子，拜托敬子照顧弓子。後來他們互生情愫並同居。俊三經營出版社，但遇上資金周轉問題，希望敬子幫助卻遭拒絕，無奈要關閉公司，並離家出走。
• 白井敬子：丈夫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身亡。在火車站的樓梯下經營小店，與兒子清及女兒朝子相依為命。在這段時間認識了島木俊三，俊三將他的女兒交給敬子照顧，及他們倆同居組織成「家庭」。敬子透過做小生意，慢慢地賺取金錢而讓孩子們有豐衣足食的生活。敬子喜歡弓子比自己親生子女更多，關係亦更親密。
  可惜當俊三失蹤後，讓她感到無助。這時，田部昭男的出現讓她感到安心，進而發展出感情，甚至肉體關係。但與此同時，她察覺到弓子亦對昭男有意思，使她陷入兩難。
• 島木弓子：俊三與「法妻」京子的女兒，但母親的病無法照顧她，故此從小就交由敬子照顧，敬子視她為己出。雖然如此，與她住同一屋簷下的「哥哥」白井清，並沒有視她為親妹妹，他渴望與她一起，故此向她表達愛意。就在這時間，父親突然離去，使她感到對不起敬子，因為敬子一直照顧父親。而田部昭男的出現，又讓弓子對母親有另一種感受。
• 白井清：敬子的兒子，學業一般，一直對弓子有情，渴望弓子接受自己，但由於他的「熱情」，讓弓子感到害怕而離家一段時間。
• 白井朝子：敬子的女兒，喜歡舞台。從小都不理會別人的感受，只需要自己喜歡，往往都是她一廂情願。一直都不喜歡母親敬子與俊三的關係；對於哥哥喜歡弓子，亦覺得厭惡。所以當她得悉弓子/昭男雙方有意思時，她積極地「協助」。她完全不知，她母親已與昭男有關係，令事情弄的更複雜。
• 田部昭男：白井家的家庭醫生。敬子在火車站營業小店時認識他同父異母的哥哥及阿嫂。由於他認識白井家，所以俊三失蹤後，昭男陪同敬子尋找俊三時，被敬子的性格所吸引。另一方面，他自從接觸弓子後，對他有好感，只是他知道弓子的純潔，成了相方的距離。
  不過，他哥哥一直渴望他盡快成家立室。當他看到昭男對弓子有好感時，就與朝子一同安排他倆會面機會，這事讓他為難。

如果要用簡單方法去介紹整本書的故事及人物關係，會是：

• 「島木/白井」家是5人家庭，但其實是兩個「獨立」家庭結合
• 俊三離開家前後，各人的轉變及衝突
• 敬子與昭男相戀，弓子對昭男有好感，朝子想盡方法幫弓子，但不知自己在破壞家庭關係；而清愛弓子而無法自拔

總之，關係就是剪不斷理還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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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時，除理解故事情節發展中心思想這些基本要求外，還有其他東西讓我不得不想：為什麼川端老師要用40萬字來寫？有必要寫那麼長嗎？是否有些情節/段落可以刪去？這問題，先留著，最後才回應。

之前曾提及，《東京人》的背景設定在二戰後。當人經歷了大變後，究竟人會如何處理？家庭，在「這個」世代，應該是扮演什麼角色？從「島木/白井家」這結構來看，已經不算是一個「正常的家」。有血緣關係的人，關係疏離；反而沒血緣關係的，卻有著最緊密的關係。敬子在清、朝子還小的時候沒太多照顧，這是因為要持家的緣故；但敬子對弓子的無微不至的照顧，跟清與朝子成很大的對比。敬子對弓子的照顧，是心靈上而非物質上。敬子對家人一直都很好，每次到外面逛，總會為家人選購衣物；但敬子與弓子的親密度，是兩母女可以一齊入浴。這情景，並沒有出現在朝子身上。這種「母女」關係，成為之後的隱憂，甚至引發一連串的誤會。

另一個川端想表達是，男性與女性經歷完戰敗後，他們面對前路態度/生存方式的不同。男性變得一蹶不振，俊三可謂是代表——面對著公司財困，苦無對策，只懂找敬子求救，奢望敬子會再幫自己，將房屋抵押，但最後換來是拒絕，結果，他用「逃走」來面對一切。

其實，戰後的男性仍舊抱著以往的價值：女人只要嫁出去就可以，男人則要努力面對各樣困難。這思想到了清這年青一代，仍是抱有這想法：

「女孩子只要打扮得花枝招展，到外面走一圈，總會有人處理的。」清對朝子既不鼓勵也不制止。
敬子對清這種輕蔑的冷嘲熱諷當然覺得刺耳，不能假裝沒聽見。她這個做母親的覺得心頭發冷。
「那你說男孩子怎樣才能有人處理？」敬子不動聲色地問，她不能不考慮兩個孩子的現狀。
「沒什麼怎麼樣，處理不掉。」清若無其事地回答。
「『處理』是什麼意思？」朝子問。
「就是嫁人啊，以前不都是這樣說的嗎？」清說。
「那男的呢？」
「男的⋯⋯對了，就是死了。比如說，那小子被處理了，或者說處理掉那傢伙⋯⋯就是這個意思。」
「清，說正經的。」敬子說。
「好吧，把男的處理掉就是學校畢業後讓他就業吧。真要說正經的，還真沒地方處理。」
「如果清這麼說，是因為現在的年輕人對生活苦惱迷惘，我也無話可反駁。但是，朝子這樣也沒有關係嗎？」
「我並不認為沒關係，但也未必就沒有好結局。如果真能找到一個好青年，可能也不錯。」
「你也變壞了。」
「我沒那麼容易變壞，但指責別人變壞的人，自己首先必須有良心。」清頂撞道：「朝子成天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門，媽媽成天出去推銷珠寶，不是都一樣嗎？」
「什麼都一樣？你覺得那裡不順眼？」
「我看什麼都不順眼。」
「說話別沒分寸，我是認認真真地生活。」
「當然很認真。媽媽開商店的時候，我就堅信媽媽在拚命幹活，和朝子兩個人看家⋯⋯」
「⋯⋯」
「朝子也是這樣，對類似女人本能的東西，要說認真也很認真。就算是壞人和罪犯，也活得很認真。」（頁48、49）

我不知川端老師寫時是什麼感受，但這一段能「代表」戰後男性的「心理不平衡」。從另一個角度看，女性已經不再需要依附男性生活，或者這樣說，她們已經重新振作，懂得追求她們的生活。按楊照老師所講：

⋯⋯弓子喜歡昭男，卻吸引不了昭男，會吸引昭男的，是川端康成要塑造的一種戰後日本新女人——在戰爭中累積創傷折磨的倖存者，脫胎換骨具備了之前日本社會無法想像的強悍與自信。［註1］

而俊三，在這個情況下，沒法通過戰後局勢的考驗。如果按喬伊斯的說法，是一種「癱瘓」狀態，或者，是「hang機/當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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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用了約三分之一來描寫這個「家」各人的關係、性格後，就進入《東京人》主軸：俊三「人間蒸發」後，敬子、弓子和昭男的三角關係。這個三角關係除了弓子外，敬子、昭男及讀者都知道。弓子某程度是「被人」推入這三角關係，因為朝子及昭男哥哥在推波助瀾。她其實不太清楚發生什麼事，但當夾在敬子及昭男時，她能感受到異樣，因為敬子不像以往單純地對待她；而昭男亦有意識地遠離她。

昭男敬子的確是相戀的，但敬子與昭男的年齡差距，在日本當時社會未必所接受。敬子是一位經歷了兩段「婚姻」——如果將俊三的那一段視為「婚姻」，所以她清楚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麼。

只是，當弓子出現在他們的關係，對敬子是一種進退兩難：她不想放手將昭男讓給弓子，但又擔心會影響弓子的關係，尤其是如果弓子知道她在俊三離家後不久，就投入另一段感情，甚至有肉體關係時，這無疑是破壞。

而弓子，除了要面對父親不辭而別的情緒（有如被拋棄），亦隱約感到敬子及昭男對她的態度上改變，又要面對清對她的激烈感情，讓她感到很大壓力。她漸漸地對愛情有不一樣的看法：

翻譯小說裡，有的地方弓子還無法理解，戀愛和情欲的人生百態，使她覺得這個世界就是由錯綜複雜的男女關係構成的。或許世上根本就不存在弓子如痴如醉茫然等待的那種愛情。（頁339）

朝子應該是整本書的「壞人」，還是女兒時，只懂問敬子拿錢；什麼事都看不過眼，從俊三到清，她都輕視；與此同時她以為自己是好心幫人，出手「干預」弓子與昭男的關係。的確，每次有她的出現，我就感到不爽，因為她是一步步破壞自己的家。但她也是一個可憐人，其實她渴望相夫教子，偏偏丈夫小山覺得太太的事業發展，比她扮演妻子的角色更重要。她渴望離開原身的家，是因為對它的失望；但到了另一個家時，又是讓她失望，倒頭來兩頭空。

小說的結局是什麼？我還是留給大家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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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老師以「家」為題，探討一事：幸福能否在「家」以外的地方獲得。就如楊照老師所講：

這種「東京人」要追求幸福，前提是排除法的，先排除了在家庭中尋找幸福、得到幸福的可能。［註1］

回到我當初的問題，為什麼川端老師寫那麼長？為的是「他有耐心鋪陳了白井家遇到的一項一項考驗因素」。［註1］主角們的幸福，都是在「島木/白井家」瓦解後，並在不留戀「癱瘓」的過去及錯誤中，慢慢地尋找、建立。川端老師用他的筆，透過他平靜的文字，「記錄」這段時間的東京人：戰敗後以家庭為軸心的思想，在東京這個地方，已經行不通。擺脫了家庭的關係，以自身的努力，才能活下來，得到一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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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壯美的餘生：楊照談川端康成〈戰後的群像——讀《東京人》〉（博客來）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919238

《東京人》（博客來）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7823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