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頓巴西菜,一個女人一生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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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情慾盛宴刮起的旋風過去了,連見證物也影跡難尋。然而,此時此刻,地球的角角落落,不也總有相似的大風吹過麼?

這篇文章是我的書《好吃的故事》未收錄的文章。

我生平吃過的第一頓巴西菜,是艾莉薩親手做的。只是那時,年輕的我還不知自己闖入了一個巴西女人隱秘生活的核心,與她經歷了一場風暴。這麼多年過去,北非戰事已盡,艾莉薩也最終失散,可那場大風吹來的嘆息,仍舊清晰如昨。


我第一次看見艾莉薩,她已經三十六七歲了,站在走廊裡,楓色圍巾在緊身黑風衣上綰了個結,衣服在腰帶處突兀地凹進去,襯得胸和臀結實而挺拔,側面看,像是一隻黑色的大葫蘆。時近下午六點,她看看牆上的通知,又扭身翻翻桌上的小廣告,可只要門鈴一響,就如飲水小鹿聽到異聲一樣抬起頭,用那雙充滿希望又稍帶警覺的大眼睛望著來人,一直看到最後一個人進來,那希望的光芒才黯淡下去。

我遇見艾莉莎的地方是法国Y城天主教慈善机构,专门负责接待留学生和避难者。这裡免费的语法课和口语课,吸引了不少学生。

每週一文法課前,衣衫精緻的艾莉薩來得最早,卻總是最後一個進教室,坐在佔好的第一排。

留學生裡,她並不年輕,也算不上漂亮,肉嘟嘟的圓臉上,又厚又翹的嘴唇總塗著口紅,有時是楓色,與圍巾相配,有時則是鮮紅,與半露的酥胸前大顆吊墜呼應。上課時,老師舉出錯誤的文法例子,艾莉薩就放聲大笑,連老師也被感染:「哈哈,艾莉薩明白了,她明白了!」因為回應熱情,所有學生裡,老師第一個記住了艾莉薩。一見她,就遠遠張開雙臂:「哦!艾莉薩!你在這兒啊!你好嗎?」,然後在她的左右臉頰各親吻一下。

文法課教室的後座,常常被幾個身量高大的伊朗人佔據。光頭一米八,皮膚巧克力色的是考古學博士生庫什;頭髮花白,臉上棱角分明,睫毛極長的是法學博士生阿米德;頭髮黝黑,大鼻子深眼窩的是離婚律師瓦義德;還有長了一雙憂鬱綠眼睛的歷史學博士生薩義德。

艾莉薩上課時,趁老師轉身寫字的空檔,總是回頭看伊朗人,上課中途,只要有人進來,她也會轉過頭,目光趁機掃過他們。幾堂課下來,這些伊朗男人有所察覺。薩義德壞笑著對阿米德說:「瞧,艾莉薩看你呢!」阿米德紅著臉對瓦義德說:「看你呢。」瓦義德神色淡漠,好像沒聽見似的,回頭瞥了一眼,然後指著後牆掛著的耶穌小像說:「看他呢。」

伊朗人於是俯下身子壓低聲音爆笑,引得老師嚴肅地看著他們,目光蟄人。

坐在他們前排大笑的我也被老師帶刺的目光掃過,惴惴不安。

誰叫他們是我的好哥們呢。

遇見艾莉薩一個月前,我和這些伊朗人剛結束了為期兩週的法語密集課程。因為說話慢,我們分到了一組,也因為慢,倒也能耐心傾聽彼此,一來二去,就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

有一天課後,我和伊朗人說笑幾輪回家,卻在地鐵裡遇見了艾莉薩。寒暄一陣,才知道她是來自巴西的大學數學講師,五月來法國交流,攻讀博士學位,不過也巧了,她家和我家也僅隔著一條街。

地鐵人多,挨近了,才看清她的容貌,她的鼻子山根低矮,鼻翼寬,倒不像拉丁人的高鼻,細碎褐黃色捲髮盤在腦後,眼睛下眼線畫得極濃,讓她常帶點驚愕的神情。

「你從哪裡來?」艾莉薩問我。

「我是中國人。」

「啊?你是中國人?!」她驚地雙手摀住嘴, 眼裡湧出一片迷霧。這大幅度的動作倒叫我吃驚起來。我自信一直頂著張中國風大餅臉,就像脖子上天生插了面國旗。可艾莉薩卻看不出。

見我也驚,她倒笑了:「在巴西長成什麼樣的人都有:白人,黑人,然後就是我這樣的混血兒——從前歐洲移民和美洲土著的後代。不過,混血兒長得也不一樣,有的黑皮膚,有的白皮膚,還有的混出來像你。我在課堂上看見你了,卻不敢說你從哪裡來,是亞洲還是南美洲:我見過和你長得很像的巴西人。」

想到遙遠的巴西有與我形似的混血兒,艾莉薩於我,頓時親近了一層。

十月底,法國換了冬令時,還沒下課,天就黑透了。認識我後,艾莉薩就走得晚,一邊在走廊上三心二意地瀏覽廣告,一邊等我和伊朗人結束對話。一到街上,她就問:「我看你和後排那幾個男人經常說笑啊。」

「哦,他們是我的朋友,之前一起上過口語課。」

聽到這個,艾莉薩眼裡突然又湧出希望的光明。

「那你認不認識阿米德?」

「阿米德?」我不假思索,「當然認識啊,不就那個四十多歲,一半白髮,學法律的,還長得挺帥的,是嗎?」

「是是, 阿米德,阿米德!」她幾乎要叫出來。

啊……原来她上课看的是阿米德……我强忍住笑。我的伊朗朋友阿米德,大眼睛,睫毛忽闪忽闪的, 还没发声先温和地笑起来,像个含情脉脉的大男孩。光头大肚腩的库什常常打趣說,阿米德和他自己是波斯版的美人和野兽,而同为法学博士生的瓦义德,每次介绍阿米德,都会满面严肃地说,这是我们典型的波斯美男。每当这时,阿米德的脸就全红了,佯嗔推一把身边的朋友:「别听他們胡說」他不好意思地笑着,像个害羞的小媳妇。

阿米德……艾莉薩……我的眼前已然跳躍著伊朗朋友壞笑的臉。

這時艾莉薩問我:「你知道阿米德現在在哪裡嗎?」

「他肯定回家了啊。不過他家我不太清楚,好像挺遠,在郊區吧。」

艾莉薩的睫毛垂了下來:「那你的那些朋友知道嗎?」

「應該知道吧,他們經常一起出去,下次見面你問他們吧。」

我不明白為何艾莉薩急於知道阿米德家的住址,他們不是一句話也沒說過嗎?地鐵裡,艾莉薩沉默著,眼神迷茫,思緒好像飄得很遠很遠。

又一節課後,我剛與伊朗朋友聚集,艾莉薩就過來了,這是她第一次主動來伊朗人面前。薩義德看著阿米德,阿米德看看瓦義德,瓦義德看看庫什,每個人的眉眼都在說話,帶著故事即將發生的興奮:曖昧,潮濕,濃鬱,煮紅酒的氣息。 「這是艾莉薩!」我趕緊介紹。他們報上名字,依序與其握手。 「艾莉薩,很高興認識你!那我們大家去喝一杯吧。」庫什提議。

不喝酒的伊朗人找了一間阿拉伯茶館,燈光幽暗,地上鋪著羊毛花毯,低矮的小沙發圍住的茶几上放著昏暗的鏤空紙燈, 茶几邊是高腳燭台一樣的阿拉伯水煙,幾隻長管子,從半人高煙座伸出來,好像一隻站崗的章魚。阿米德坐下,拿起煙管,瞇著眼睛,斜著身子,抽起煙來。其他伊朗人和我要了薄荷糖茶。艾莉薩則要了杯咖啡。

還沒聊幾句,艾莉薩突然起身對阿米德說:「我想跟你單獨談談。」

「我?」水迷煙醉的阿米德握煙管的手突然停在半空中,眼睛瞬間變圓,臉頰變得通紅。

艾莉薩指著茶館角落的沙發:「去那裡吧!」

阿米德起身,腿好像都軟了,一時竟沒有站住。艾莉薩走在前面,他一邊挪移,一邊回頭看我們,途中攤著雙手用唇語反复地問:「為什麼是我?」

「瞧瞧, 我怎麼說的,我們的波斯美男最招人喜歡了!」庫什嘆道。

「他們兩個認識麼?」薩義德問。

「沒聽阿米德說起。」瓦義德答。

「艾莉薩上課看的應該是阿米德吧?」我說,「艾莉薩要是真的喜歡上阿米德怎麼辦?」

「那要看阿米德怎麼辦了,他是很忠於他老婆的。」瓦義德又說。

這廂我們還在構思艾莉薩和阿米德的故事究竟如何發展,那廂兩人已經站起來了。阿米德微笑著說話,神色輕鬆了不少,艾莉薩也禮貌地笑著,好像並未發生什麼求愛被拒的慘案或一拍即合的艷事。

他們走過來,伊朗朋友便迫不及待地用波斯語詢問阿米德,而艾莉薩則對我說:「我們回家吧,該問的我都問了,我還是沒找到阿米德。」

地鐵上,艾莉薩疲憊地倚在扶手上,垂著肩膀,眼睛卸掉了希望,彷彿一棵黃葉落盡的秋樹,一瞬間變老了。

「阿米德不是你找的人?」 我忍不住問她。

「我是想找阿米德。」

「他剛才拒絕你了?」

「誰?」她的眼裡罩著一團迷霧。

「我的伊朗朋友阿米德,你剛才說話的那個!」我提高聲音,想把她從迷霧裡拽出來。

艾莉薩聽完,愣了一下,隨即突然笑了:「你弄錯了,我要找的阿米德,不是伊朗人,是利比亞人!」

「啊?怎麼又有一個利比亞人?」想起我們第一次關於阿米德的談話,我忙問她:「那你要找的阿米德,和我朋友同名,也四十多歲,花白頭髮,還都是律師?」

「是的。而且他長得也是你伊朗朋友的類型,他們……很像。」

有那麼一秒鐘,我的腦袋閃過一絲懷疑。世界上真有這麼巧的事?這兩個阿米德究竟是什麼關係,讓艾莉薩這樣費盡心思向一個詢問另一個的下落?

艾莉薩的回答卻單薄得令人難以置信:「 因為我見過他們在一起。」

「你確定?」先前的懷疑這時滲入一絲微薄的不安。伊朗阿米德因為說不好法語,身邊總跟著同胞,我從沒見過他單獨與其他外國人溝通。

迷霧又重回了艾莉薩眼裡:「可能他們都是學法律的,所以會在一起聊天……」

是的,她並不那麼確定。

「為什麼一定要找阿米德呢?」我繼續問她。

「我想問他一些事情,很重要的事情。」艾莉薩低著眼睛,重複著這句話。

一週後去上文法課,半路遇到伊朗朋友,我忙追問艾莉薩的事。

阿米德依然慢吞吞地說話:「艾莉薩說的那個人,我從來沒見過……」

「據說長得像你啊!」我笑著說。

他的眼睛瞪得極大,臉憋得通紅,離婚律師瓦義德搶他一步,先評論道:「那個艾莉薩,她在編故事吧。」

聽到這個,我心裡猛然一沉:我與艾莉薩的熟悉,不也始於被她說成是與巴西混血形似麼?也許這場尋找,都是艾莉薩眼神不好所引起的誤會,又或者,真被瓦義德說中,這個利比亞阿米德,只是一個虛幻人物,是艾莉薩為接近波斯美男的一個藉口?

但此後,艾莉薩不再對伊朗人眉目傳情,也沒有再提阿米德。聖誕假期 ,她回了巴西,開學神色倒舒緩許多,送給法語老師一個手工藝品,送我一本家鄉的旅遊畫冊:碧海藍天,椰樹沿岸,狂歡節的舞蹈,日光浴的悠然。艾莉薩的盛情令我感動,於是邀請她放學到我家吃飯。

「你在巴西吃過中餐嗎?」看她拿筷子盯著我,我忙問。

「我和我先生吃過,但我都沒用過筷子。」她學著我的樣子夾著番茄炒蛋。

「你丈夫是做什麼的?」

「他是警察。從前我去參加狂歡節,他在節日上維持秩序,我們就是這樣認識的。」

談起丈夫,艾莉薩的眉眼都是笑意。

「你丈夫沒跟你來法國?」

「他今年暑假來了,我們兩個去了趟盧爾德朝聖,我給你看照片。」說著,就掏出手機。

盧爾德是法國最大的天主教朝聖地。這裡,聖母瑪利亞曾多次顯靈,每年這裡吸引全世界的教徒治病,贖罪,祈禱。

艾莉薩丈夫圓臉,矮鼻樑,摟著她的肩,身後聖母雕像在石壁間雙手合十,仰望天際。

這次聚會後,我卻再也沒有在文法課上碰到艾莉薩。直到一次上課,老師突然問:「誰最近見過艾莉薩?她好久沒來了!」眾人皆搖頭,而我也才意識到,那個常在課上大聲笑的女孩已經許久不出現了,而我們竟然連個電話都沒留。

留學生在法國各自飄萍,每天都要應付新事,身邊人來來往往是常事,誰又能顧得上誰呢?有時再也見不上​​了,也是很久以後才能發現的事實。

想來那個消失的阿米德之於艾莉薩亦是如此吧。

再一次和艾莉薩談話,已是二月末的晚上。期間,我只在一個早晨出門時,見她提著電腦一路往家狂奔,救火一樣緊急。 「艾莉薩!」我遠遠地喊,她沒有聽見。

但這個晚上,艾莉薩卻站在機構門外的人行道上,凍得瑟瑟發抖,見我出來,她迎過來,我忙問:「你怎麼沒來上課?」

「最近我事情太多!」她說,「剛才經過這裡,估計你快下課了,所以專門來等你。一個多月沒來上課,我都不敢進去見老師了!……其實,我來是想請你到我家吃飯,我五月初就要回巴西了,怕沒有時間……你看周四中午你有空嗎?」

「好啊!吃什麼?」

「巴西菜!」

我從來沒吃過巴西菜,對此全無概念。進了艾莉薩家,只見灶上一口鍋正煮著米飯,另一口鍋裡,她麻利地放進解凍好的魚肉,然後加入椰奶,番茄,胡蘿蔔和土豆一起煮。不一會兒,魚和椰奶混合著的淡淡的香氣先飄了出來,接著,每一樣蔬菜的味道都依次被激發出來。

「我的城市靠海,這道菜很流行。」艾莉薩邊開紅酒邊解釋。

我猜摸著在當地,椰子魚和番茄炒蛋大概是同等地位,於是笑道:「這個巴西菜我也會做!」

「那這個,你一定做不出來。」說著,艾莉薩俯下身去,從冰箱裡掏出一個袋子,裡面是黑褐色鉛筆條一樣粗細的東西。

「這是我特地從巴西帶來的牛肉乾。你在別的地方肯定找不到。」

我聞了聞——並沒什麼特殊香料。艾莉薩把肉乾剪成黃豆一般的顆粒,拌以同等大小的洋蔥,青椒,西紅柿丁,又加了點兒鹽,然後邊攪拌邊念叨著:「這些牛肉乾我存了很久,自己都捨不得吃,就為了等阿米德。」

「阿米德?!你一直找的利比亞的阿米德?」

「是啊,我一直在找他,一直在等他。」艾莉薩喝了一口酒。

見她重提此人,想起此前的種種疑問,我忙問:「你是怎麼認識這個利比亞人的?利比亞前一陣不是在和法國打仗麼?」

艾莉薩抬起眼睛:「就是因為法國和利比亞的戰爭,我認識了他。」她新添了些酒,終於開始跟我講起阿米德的故事。

「2011年5月,我剛來法國,什麼人也不認識。你知道,巴西和中國一樣,人多,雖然有些吵,但是熱鬧。可到了這個地方,每個人都是冷冷的。剛來我法語不好,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我記得,有一天我看手機,它居然沒有響過,我的手機沒有響過!除了行政瑣事要打電話外,沒有一個人哪怕給我打一通電話,發一封簡訊!那一刻,我覺得就是突然死在這裡,也不會有人知道……」她苦笑一聲,「所以看到那個語言機構的廣告,我就去了,好歹有人說話。他們把我分到口說班,班上有好幾個同學,其中一個就是阿米德。他是利比亞律師,四十九歲,戰爭爆發後和妻子緊急逃難到法國。但他的三個兒子卻留在利比亞,沒能跟出來。」

這個利比亞阿米德原來是存在的!我不由地長舒一口氣。

隨著艾莉薩的敘述,2011年法國在利比亞的軍事行動也變得與我息息相關。 2月,受「阿拉伯之春」運動的影響,利比亞民間發起了反對獨裁,要求民主自由和人權的政治運動, 而卡扎菲政府對此進行了瘋狂鎮壓,由此引發了利比亞內戰。內戰爆發後,法國媒體密切關注利比亞戰況,特別是卡扎菲軍隊對反對派的殘酷屠殺和在平民中引發的人道災難。因為它們直接導致了法國的難民危機。當時,大批利比亞人投親老友,甚至直接從海上偷渡湧入法國,而Y城諸多社會機構也參與了難民救助。在一系列調停和告誡措施失效後,時任法國總統薩科齊決定先對利比亞政府軍宣戰,為此,法國破天荒地將航空母艦開到地中海,於3月31日對卡扎菲政府軍發動空中打擊。利比亞第一次內戰持續到10月底卡扎菲被擊斃。那時,正是艾莉薩在課堂上盯著伊朗人看,到處尋找阿米德的時候。

「我原先對利比亞一無所知。」艾莉薩說,「可是口語課上,因為阿米德的關係,每個星期我們都會談論利比亞的戰事。」

「所以你跟他就這樣熟起來了?」

「是啊,」 艾莉薩的眼神又飄遠了,她沉浸在了回憶裡:「我們聊了那麼多,都是戰爭……直到有一天,機構組織我們去古堡郊遊,上了碉樓,風很大,吹得我的衣服都飄起來,那時是五月,鄉村風景很美,我就張開雙臂,任衣服飛舞。他看見了走過來,開玩笑說我像站在泰坦尼克號船頭,然後他就在風中大喊著那句電影裡的經典台詞「你跳,我也跳!」 把我的腰扶住,我們兩個就開玩笑模仿電影裡的傑克和露絲。」說著說著,艾莉薩也不好意思地笑著,眉眼難掩害羞又幸福的神情。

巴西菜做好了,可我已全然被故事吸引。況且不知道那菜究竟怎麼吃,只好呆坐不動。艾莉薩在盤子裡為我盛上米飯,將魚肉和涼拌肉乾放在一側:「在巴西吃飯,人們總是將番茄,甜椒和洋蔥生拌在一起,每次吃米飯都可以加點兒」,她解釋道,我恍惚理解了那個涼拌肉乾大概類似中國的下飯小菜。

吃一口混著小菜的米飯,番茄的酸,洋蔥的辣,以及青椒的甜混合在一起,汁水豐富,瞬間令寡淡無味的牛肉乾活了過來,讓中庸清淡的椰子魚有了性格。艾莉薩一邊混合著魚肉米飯和小菜,一邊緩緩地說:「那次泰坦尼克號事件後,阿米德提出想跟我發生性關係。」

「那你答應了?」我忙問。

「沒有,他雖然長得是我喜歡的類型,但這……太瘋狂了!」艾莉薩吃著飯,臉上的笑容不見了。

「那後來呢?」

「後來……我丈夫來了法國,我們去了盧爾德,這事也就沒再提起……」

「哦。」

我們都沉默了。愛莉薩停住了手中的刀叉,好像搜腸刮肚了半天,最終鼓起勇氣說:「我丈夫走了以後,我們又見了一次面,他又一次提出了要求,後來……我沒有拒絕… …就在這張床上⋯⋯」,她指著旁邊的小床,橘紅色床罩,深紫色的兩個靠墊,熱烈而神秘,它們是那些纏綿的見證物,「我們在一起六次,每一次都是……印象深刻。」

看我洗耳恭聽並未發表什麼意見,艾莉薩突然嘆道:「這是我第一次跟別人說這事……我都不知道怎麼開口……但我感覺,如果我不說出來,我要瘋了……我已經結婚了,但我卻做著一件我無法啟齒,卻十分享受的事情。如果時間倒流,兩年前的我,和丈夫結婚三年的那個我,壓根兒也不會想到自己居然跟一個利比亞人,一個穆斯林發生這樣的關係。那時,丈夫很忙,每週我們只見面兩三次,可我們的生活是那麼平靜……」

「你跟阿米德在一起快樂嗎?」我問她。

艾莉薩緩緩地說:「你知道嗎?第一次我們接觸時,他高喊我的名字:『艾莉薩!艾莉薩!』我開始嚇到了——從來沒有人這樣喊過,我的丈夫也沒有。那一刻我覺得我是被需要,被一個人真正需要的。」她說著眼眶紅了,這個在法國收不到一個電話一條短信的女人,在與一個利比亞人赤裸相見的時候,才覺得不再孤單無名默默死去,才體會到自己這個國度真正的存在。

她含著淚接著說:「第二次,他又變了,突然啪啪得打著我的屁股,高喊著艾莉薩, 你在嗎?我喊著,我在!我在!……可是你知道嗎,他打得我好痛!」她突然破涕為笑。

我全然沒想到眼前這個女人會分享床第細節,她好像完全被記憶佔據,臉上一陣晴朗,一陣哀傷。

「我们之间,一次比一次激烈,一次比一次戏剧化。我能感觉出来,他那些花哨的动作都是新学的——也许是看了什么视频的结果——他说他妻子是他唯一的女人,他从没和她试过这些……不过,虽说是激烈,但我觉得挺好的——我甚至有些迷恋这样的好。」

「那和你先生呢?」我又問。

「和我先生⋯⋯」艾莉薩沉思了一陣,「我們之間是熟悉,是溫柔,可從來沒有這樣。和阿米德每次都像最後一次,唯一一次,像明天世界就不存在一樣……」艾莉薩出神地吃著飯,好像有另一個她飄出了此間的世界。

吃完主菜,艾莉薩從烤箱裡端出一個褐色的巧克力蛋糕,「這個甜點倒不是巴西特產,我經常做,沒什麼特別的。」她不好意思地邊說邊給自己添上紅酒,給我換上無酒精的啤酒,然後思緒又飄遠了。

「那你每週和阿米德見幾次面呢?」我問她。

艾莉薩回過神來:「我已經很久都沒見到他了……我們見面,從來都是阿米德打電話過來,而且每次都很急迫:『艾莉薩,今天中午十二點我過來,他從不提前約定時間,我給他主動打電話,他總說有空就告訴我。有時接到他的電話我在實驗室,幸虧離家近,一聽他來,我就得趕緊放下手裡的事,跑回來,打掃衛生,做飯。」

艾莉薩那天發瘋一樣瘋跑,想來就是為了這事吧⋯⋯

「你不知道,就因為他可能突襲,我後來便幾乎整天待在家裡,而且要確保晚餐過後,家裡冰箱永遠塞滿食物。每一天,我很早就醒來,認真洗澡,剃毛,修理眉毛,塗指甲油,把身體每一寸肌膚都抹上香噴噴的身體乳,像一個等候死刑的絕望女人那樣等待那個男人電話的宣判,到了中午,我會做一桌子菜,化好妝,像一個吃不飽的女人一樣坐在桌前,他既不說什麼時候來,也不說結束這種關係,永遠讓我等待……我所剩下的就只有等待。」她大口地吞著紅酒,神情恍惚:

「那時候,我應該在實驗室寫論文啊!可我都不知道,為什麼我會在這裡!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控制不住,我到處找他,去他去的地方,可是我就是找不見……那時我們在一起,他總說要回利比亞把孩子接過來,也許馬上就走,也許等局勢好轉,也許還要等一段時間。他說他回了利比亞可能就聯絡不上我了⋯⋯去年秋天有一段時間,我突然聯絡不上他,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我去了我所知道的他能去的所有地方,我問了所有好像與他有過交集的人,我變成了警察,是啊,和我丈夫一樣——一個警察……只要有他的蛛絲馬跡我就去找,瘋子一樣到處找,可我就是找不到!」

去年秋天⋯⋯那不正是我認識艾莉薩的時候?

「所以那時你就問我,也問了伊朗人?」我問。

「是的。」她的聲音暗下去,「你不知道,那時,我真是一天比一天焦慮,一天比一天絕望。你的伊朗朋友阿米德……他們很像……況且,我要找的那個人曾經和一群阿拉伯人還是伊朗人混在一起。他們的樣子都有些相像,我也分不清……」

嘴裡的巧克力蛋糕此刻突然甜得發慌。

如果一個人眷念另一人極深, 那麼所有與其類似的人,物都會成為所念之人的影子:他(她)常去的地方,接觸的朋友,日用的物品,無一不會衍生出那個人的形象。我認識她時,艾莉薩原來就活在這樣一個影子世界,伊朗阿米德成了利比亞真身的影子。那麼長得像巴西混血的我呢?說不定也成了巴西在她心裡的影子,而這場巴西菜,會不會也是她影子世界的衍生物呢?

無酒精的啤酒在我肚子裡越來越沉,讓我顧不得襲來的念頭,急切地想知道後續:「這個阿米德後來還有消息嗎?」

「回巴西之前,他終於打來一次電話,我才知道,他還活著,謝天謝地!他說戰爭結束了,他要去利比亞接孩子了,也許等我從巴西回來,他和孩子也就回來了,他還說:『艾莉薩,你記著,一從巴西回來就給我打電話,一定要打電話!』我答應了他。可是,等我從巴西回來,我打電話,那邊又沒有回應……他徹底消失了……所以我現在也不知道,他到底回沒回利比亞,他的孩子還好嗎……」

說著,她起身打開衣櫃,從裡面拖出一個袋子,那裡裝著一條綠色的浴巾和一個巴西足球:「你看,這是他來我家時我準備的浴巾,這個足球是我特地從巴西帶來的,專門要送他兒子的禮物。他說孩子喜歡足球。」

看到足球,我感慨萬分,終於忍不住,嘴邊的話脫口而出:「艾莉薩,你太善良了⋯⋯你知道,利比亞戰事早已經結束,可能他已經接上了孩子。他不聯絡你,或許因為他想結束這段感情。」這是一句十分殘忍的話,而在此刻說出似乎成了我的義務——我不忍心艾莉薩再這樣一天一天,一夜一夜地彷彿在車站等待輪船一樣等下去。對一個陷落在感情中的人來說,一件非常殘忍的事,就是接受自己迷戀的人離開的事實:當他(她)心裡有你時,槍林彈雨也無法阻擋他(她)的消息,而當他(她)心已不在時,戰爭何嘗不能作為消失的藉口?時代,戰爭,在人間如此的情愛面前,已經變得相當無辜——它們不再是流血,槍砲,屍體,生離,死別,而只能充當一段盪氣迴腸情慾故事的時代背景,一張照片的遠景。

艾莉薩聽罷,好像被我的話擊中,沉緩地坐下來,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她自言自語起來:「可是,如果他想分手,不能好好說嗎?為什麼這麼消失?為什麼不信守承諾呢……」呆坐了一會兒,她像想通了什麼,猛然站起來,瘋子一般拉開冰箱,掏出一罐又一罐的巴西豆子:「你看,我的冰箱裡,永遠都要存這些食品!這些都是我從巴西帶過來,一直忍著不吃,就為等他來!為等他!今天,你全拿走,幫幫我,全拿走。」

她的肩膀顫動著。

「你跳,我也跳」,那天他對她說。

人如此渴望愛,卻總是跌落在陷阱裡。

那天離開她家前,我發現書架上立著一尊聖母瑪利亞雕像,旁邊有一串念珠,和盧爾德岩間聖母手中所持的一樣。

再過幾天,天主教四旬齋期就開始了。教徒會默想耶穌受難復活的全程。他們相信,神之子也是為愛而傷而死卻最終復活,給我們這些曝露於誘惑,又桎梏於罪惡中的人重獲自由帶來了希望。

看著聖母的小像,艾莉薩喃喃地說:「我許下了四旬期的願望……我要忘記他了,我應該忘記他了……我每天都在這尊小像前祈禱:聖瑪麗亞,耶穌的母親,請你幫助我,讓我永遠忘記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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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這頓巴西菜後,我再也沒見過艾莉薩。只是有次去機構接待室,看到角落放著一個高高的袋子,上面露出半個足球,似曾相識。我忙問接待處修女,「夫人,這個是?」

「喔對了,你見沒見過一個利比亞人,叫阿米德?這是那個巴西人,好像叫艾莉薩的回國前留下的,她讓我看見阿米德就把這個給他。 」

「那邊有回應嗎?」

「我聯繫不上阿米德,電話打過去自動進入答錄機,反正我給他留了言,我們在這裡等他,直到他出現。」

那個阿米德也許真的回了利比亞?抑或,他還是平靜地住在法國一間公寓裡,時不時會想起他與巴西女子的秘密?那麼,這個巴西足球,最終會回到一個利比亞孩子手中嗎?

不久後,接待處的修女也調任別處,那袋艾莉薩的禮物,最後沒人說得清去了哪裡。

一場情慾盛宴刮起的旋風過去了,連見證物也影跡難尋。然而,此時此刻,地球的角角落落,不也總有相似的大風吹過麼?

總是有人孤獨,有人奮不顧身,有人等待,有人備受折磨,還有一些人如我——深深地嘆息,然後輕輕地走過。

原文點此

CC BY-NC-ND 4.0 授权

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心戀落花,好像這樣的故事一直在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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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shear寫作者,獨立人類學人。著有人類學田野故事集《邊緣的姿態》,飲食故事集《好吃的故事》。網站《魚書》主筆:http://fishletter.art 。一封郵件就能聯繫:ear@fishletter.art 在創作中,你我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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